吴组缃《黄昏》
到家是在下午五点钟,洗洗澡,吃吃饭,便已经快近黄昏了。看到这个阔别的古旧家乡,一种亲热之感,正如看到我的年老的母亲一样。我想打听一些事,但不知该打听些什么,就笼笼统统地问我的女人说:“近来,家乡情形怎样?”
我的女人要回答,又觉找不出头脑;想一想,伶俐地笑着,叫小玉搬张竹榻放到院子里,
“你且到院子里去乘乘凉罢。”
我坐到院子里,小腿架在大腿上,看着院墙头上一抹紫红色的落霞衬托着几茎狗尾草在轻轻地摇动。我的女人点一根驱蚊子的栗花绳子放在我脚边,坐下来,说:
“在家乡过六月,白天里太冷清:听听古旧板壁的干裂声,看看蝓蜒在绿苔阶沿上爬行的蠢样子,就想睡。一到黄昏可不寂寞了:左右邻近的屋子,院子,巷子里都发出声音来。你听着,想着他们的故事,就如读一首Goldsmith的Desrted Village之类的诗,真叫你——”
“卖鱼呀!——师娘,今天销我点鱼?” 一个赤膊瘦汉子挑着一担蔑篮出现在院子的耳门上。
“饭都吃过了,买鱼?” 我的女人说了,掉头继续向我说:“——真叫你不知起些什么感想。……”
我仔细看看这卖鱼的汉子,是认得的:大宗祠里有他祖爹的“内阁中书”的匾,传到他父亲,一味的只知道买花置妾,终天和朋友讲究些诗酒风流的事,把家产败了大半,年纪很轻便死了。这汉子在他祖母和母亲两代孤孀的过分溺爱之下养育成人,学会的是养鸟雀,斗蟋蟀,钓鱼,放大风筝,抽鸦片,推牌九,勾引人家女子……一类事。于是,完成了他父亲的未竟之志,用另一种方法,把残剩的一点田地产业,住宅家具全都花费完了。这汉子是个大丈夫:他赤手空拳头,就拿捕鱼扎风筝这类本事维持着如旧的荒唐生活。到如今少说也有四十多岁了。
“这不是家庆膏子?” 我低声问我的女人。——家庆是名字;因为他的鸦片瘾不是用枪斗“吸”可以满足的,传闻他每天要生吞三四两鸦片膏子,所以大家都叫他“家庆膏子”。
我女人点点头。
“大先生新到家,师娘,你买点做早饭菜。”
“你明天捉了,早点送来,我买你的。”
“师娘,做做好事,少称一点。——你看看,全是上色鱼。——师娘,你不买点,我苦人到那里寻饭吃?”
“寻饭吃!”小玉插嘴说:“人家只吃白饭,你还要吃黑饭。”
“你别刻薄我呀,小姑娘。”家庆膏子用肩头的披巾抹着额上的汗说:“今天中饭也没吃,还谈吃鸦片?”
这种乞怜的无聊口吻,我知道他的生活一定不像早几年那么好了。我问他说:
“你一天卖得多少钱?”
“大先生,世界不同了!往年这样子溪鱼是四十个钞一斤,挑上岸,几条巷子走一转,不等太阳落山就空篮。这两年,嗨!卖二十多个也没人问价。我今天到此刻还没有发利市,说谎的你你骂我。——大先生,你买点。”
“村上人几个是有饭吃的?还谈得上吃鱼!——我今天是不买的。明天你早点送来。”我女人说。
说着话,一阵锣声由远而近。锣声停了,就听到一个沙喉咙拖长着喊,但听不清喊的是什么。
“什么事敲锣?”我问。
“是天香奶奶不见了三只猪。” 家庆膏子很熟悉的答。他依旧不走,把秤杆子敲着称盘丁丁作响,眼望着篮子里,无聊的样子。
“那个偷天香奶奶的猪,也算作天大的孽!”小玉叹息地说。
“说不定就是她自己的儿子偷的。”我的女人说。
“师娘,”家庆膏子踌躇着似的慢声说:“你不买鱼,我还有两只鸭,大老鸭,你买了我的?”
说着就呆手呆脚地从篮里拿出一个麻布伞套来,掏了半晌,两只鸭“呷,呷,呷!”地放声大叫了出来。我的女人用手碰一碰我的臂膊,会意地向我神秘地笑一笑;而后,敛了笑,说:
“你赶快放进去,鸭子我家里有,用不着买你的。——你这来路不明的东西,我也不敢要。”
“师娘,说谎的你你骂我,鸭子是我自己的。我是没钱买米才拿出来卖。——那个事不是我家庆膏子做的,笑话,师娘你你别多心。”
“你自己的?”小玉神头鬼脸地说:“你自己的,为什么藏在伞套里?”
“你你你别刻薄我呀,小姑娘。我我是我是……”说了半天说不出,就用手心在嘴沿上抹了两抹。
小玉噗嗤地笑起来。我和我的女人看着他那狼狈的急样子,也忍不住笑了。
“鸭子你赶快放还原,我买你一斤鱼罢。”我的女人没奈何地 说。
家庆膏子把鸭捉还伞套里打上一个结,望篮里一丢,用披巾抹抹汗,说:
“师娘,今天的鱼是上色鱼,算把你就三十二个。”
“你自己刚才说的二十多个也没人要,怎么又是三十二个?”小玉很生气的样子。
“算二十八,二十八。”
“就算二十八吧。”我不耐烦地说。
秤好鱼,小玉就拿到井边去打鳞剖肚。家庆膏子这才慢手慢脚地挑了担子,懒洋洋地走了。
“卖鱼呀!”一种低幽沉浊的鼻音。
“他今天恐怕真没有过上瘾。看他喊卖都是有气没力的。”小玉一面用吊桶拉水,一面自言自语的说。
“他从前是不做这种偷窃的事的。”我叹口气说。
“如今在村上住家的人,东西眨不得眼。年纪轻的汉子都找不到营生做,飘飘荡荡的。有娘有老婆的,就偷娘老婆的;没娘老婆的,就偷人家的。捉住了,骂一场,打一顿,东西到底是给自己换钱花用了。横竖做小偷又不犯死罪。”我的女人这么说。
“桂花嫂子今天丢了七只鸡,”小玉说:“都是正生蛋的鸡。说屋前草墩上挑稻的撒漏了些稻,桂花嫂子看见了,惜不过,就把鸡放出来吃。一竿衣裳刚晾完,走出来,鸡一只也没了。——中上找到我家来,说怕是迷失了路,钻到人家鸡窝里。我说,我家九只老鸡,十六只小鸡,一共二十五只,多一只是你的。——桂花嫂子一面尖起喉咙‘jio jio’地呼,一面拾起衣角揩眼泪,也可怜。……”
“那一定是——”
“听,锦绣堂三太太喊魂——”小玉打断我的话,偏着头凝神地说。
大家一静默,一缕凄哑的喊魂声从左面屋头上落下来,断断续续传到我耳里:
“福宝子呀,你上学放学,大路小路上受了吓,跟奶奶回家呀!——福宝子呀,你墩上水边,攀高下低,狗子猫儿,牛羊牲口,吃了吓,奶奶的万年火照你回家呀!——福宝子呀,你明处暗处,受了惊吓,跟奶奶的万年火回家做太公呀!——”
这声音来回的喊着,到后来低哑得听不清字眼,只成了一片模糊凄切的哭啜声,散布到模糊的昏暗里。
“福宝子病了十多天了!”小玉说。
“这三太太是最可怜的了。”我的女人吐了一口长气说。
“三太太,”我诧异的问:“她不是有个好儿子赚大钱?”
“可不是! 去年春上,她儿子开的店折了老本,倒闭了。债主都来追逼存款,状子雪片似的望县衙里投,县差终天不离门。儿子是个要脸的,把老婆两只金耳环吞下肚就死了。老婆接过了回煞,也殉了夫。——可伤心!一家轰轰烈烈的人家,就这么——就这么剩下一老一小。——小的如今生天花,也是死的多活的少了。”
“嗄! 败得这么快!”我不由自主的叫一声。
“这鱼就用油炸?”小玉提着洗好的鱼,来往的摇着问。
“今天晚了,你凉凉罢。——你只用盐拌一拌,放到纱厨里去,明朝再下锅。”我的女人掉头又和我说:“败得这么快?一个星期里我亲眼看着她家出两起棺材。三太太哭得那里像个人样子?快七十岁的人!”
这时候,我又听到另一个女人的号哭声。这声音近得很,又加上十分的泼悍响亮,三太太凄哑的喊魂声完全被掩盖了。我凄凉的笑了,我说:
“唉,果然热闹。——这是谁哭?”
“这个女人你没有看见过。是去年腊月里娶过来的。是隔壁松寿针匠的老婆。”我的女人停一停,忽然非常兴会的说:“这对夫妻也真惨,刚刚合了佛洛特①的话,性的——”说着就格格地笑起来。
小玉重复走出来,厌恶地说:“只见这对鬼夫妻,一天哭三顿,三天哭九顿!”
我的女人笑了一回,告诉我说,松寿针匠是个天阉。我想起那个一脸一身干瘪肉的矮小个子的针匠来: 那时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还依旧童子音,果然不像是发育过的。
“松寿针匠在外面做活的日子呢,” 我的女人继续说:“媳妇一个人在家里,那倒相安无事。打春上起,因为生意清淡,丈夫被他老师傅辞歇了,在家里住闲,碍了媳妇的眼了,媳妇就借题目天天哭闹。说丈夫没出息,说他白顶了个男人头。丈夫只好皱眉皱眼,一口也不敢回;上个月忽然疯了,一回儿哭,一回儿笑,那声音真怕坏人。……他娘替我家洗衣裳,来一次,就哭巴巴地谈他媳妇一次:说儿子歇了工,那是个运气;又不曾饿了你。又不曾苦了你;……苦做苦过的是我,是我这个老棺材!……你就丧了天良,把丈夫逼成这个病?……”
“还谈她媳妇那些个丑话……丑死人!……” 小玉又插上一 句。
“你晓得点什么?”我女人笑着说:“这丫头坏极了!”
小玉不做声了。她的黑影子忸怩地移到院子耳门上站着, 说:
“三太太还在喊魂呢!——《玉匣记》也看了,福林庵也许了愿了;三天魂喊完了,还不好,不晓得可有别法子搬弄了?” 这后面一段是她的独白。
“荷荷荷,荷荷荷!”一种阴惨的,鬼哭似的笑声。
“松寿针匠笑了,松寿针匠笑了!”小玉叫。
“你听听,可怕坏人!”我女人望我的身边移一移。
“………”
四周已经黑得一团漆,除了满天星斗,几点流萤,和地上栗花绳子的火头外,连屋脊的轮廓也看不清了。远处有笛子二胡的合奏声,尖嗓子哼着“十个月怀胎”的歌声,和松寿针匠夫妇的哭声笑声,三太太微弱的喊魂声打成一片,各找个空隙传到我耳里。
我看看我女人呆呆地凝神的轮廓,握了她的手,我说:“难为你在这个环境里住这几年……”
“住惯了,倒也不觉得苦。就是精神上一天天颓丧下去,我相信我简直像个老婆婆了。——我现在神经很衰弱……”
“下年找到事,我们就出去同住。这地方不是你住得的——”“我最怕的是冬天,家里又没个男人,板壁响一声,老鼠跳一下——”
“又敲锣!”小玉说。
我倾耳听,这锣声很急躁。
“可是那家失了火?”我猜疑的说。
“………”
锣声继续不断,广广广广的敲了一阵,就听到喊了:
“各带——锄头——畚箕——筑东村堰呀!……”
“是筑堰。”我们都轻松地伸了伸腰。
筑堰,我是懂得的。我们这山乡地方,河床太浅,近年又久已没曾修浚; 落了几场雨,山洪暴泛,坝堰不拆毁, 就有淹没田禾之虞; 刚晴上三五天,山洪退落,田水也干涸了,于是坝堰又得重新筑还原。这办法已行了多年,也并不是新近两年才有得的。
那锣声越敲越近,渐渐进了我们这条巷子了。
“老八哥,今年挨你的差?”小玉喊。
“挨我的差。”浑浊的喉咙连咳了两声。
那个敲锣的人走到耳门上站住了,把手里的破灯笼向里面照一照,说:
“师娘,辣椒上市了,明天我送点过来?” 敲破竹筒似的咳了几声,“大先生回府了,那天到的?”
“今天刚到。你的身体还结实?”
“大先生,没谈头了。前年冬天得了这个咳嗽气喘的病,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了。”灯笼照着他下半个胡子蓬松的脸,我看见他在凄惨的笑着。
“今年年成是不差的?”
“全靠天老爷慈悲——”忍了一回,终没把咳嗽忍住,咳完了,说:“听说外面稻是一块五?——外面到底可太平了?”
“没呢,日本兵还在北边打呢!”
“政府里新近在美国借了五千万棉麦,可是真的?”我的女人忽然想起来似的问我。
“说是复兴农村呀,不会假吧。”
“那这么说,稻价还要跌?——那这么说,年成好有什么用?……”老八哥咳得弯了腰,喘不过气来,一面还挣着说:“那……那不是那那……五千万……那……”
“你进来喝碗茶。”小玉怜惜的说。
“唉——唉——”好容易伸了一口气,喘着说:“多谢了,我还有几条巷子要敲一敲。”刚说完,又咳呛了起来。
“辣椒明天你送二斤来。”我的女人招呼他。
广广广广的锣声重复响起来,敲着喊着渐远了。我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呵欠,忽然听见近处铁器敲着木板“朋的!”的一声响,接着一个尖嗓子嘶叫着的声音从后面草墩上跳过院墙上来。因为只有一墙之隔,我们都吓得怔一怔。
“偷奶奶的鸡的短命鬼呀,你偷了奶奶的鸡换钱买棺材!”——“朋的!”——“你这永世讨不到人身的贼呀,你今晚是活不过半夜子时就要挨天雷劈的呀!”——“朋的!”——“你这绝子绝孙的下油锅的贼呀,你拿奶奶的鸡换钱买米,吃了是要七窍流血的呀!”——“朋的! 朋的!”——“你——呜呜——”——“朋的!”——尖嗓子由强亮的嘶叫而变成嚎啕的哭诉: “你丧了良心的贼呀,呜呜呜——你害得奶奶孤儿寡妇怎么过呀! 呜呜呜!”——“朋的!”——“呜呜呜——奶奶减吃减用养的七只鸡呀!”——“朋的!朋的!”——“你这烂了肚肠的贼呀,奶奶……呜呜呜……”——“朋的! 朋的! 朋的!……”
“哟!”小玉惊惶的声音:“是桂花嫂子砍刀板咒了!”
我的女人怔了半晌,紧紧拉着我的手,显得有点骇怕。
我又打了个呵欠,深深的吐了口气。
“你疲倦了吧?——听到半夜也是听不完的。……”
我的确要睡了,我说:
“小玉,你闩上门罢。”
小玉一边杠耳门,一边说:“这个偷鸡的真伤了桂花嫂子的心……”
我向屋子里走着,觉得心口上不知几时压上了一块重石头,时时想吐口气。桂花嫂子的咒骂这时渐见得有点低哑了。许多其他的嘈杂声音灌满我的耳,如同充塞着这个昏黑的夜。我觉得我是在一个坟墓中,一些活的尸首在怒叫,在嚎啕,在悲哀地呻吟,在挣扎。我说:
“家乡变成这样了?……”
我的女人没答话。
(原载《文学》1933年11月1日第1卷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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