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彦《听潮的故事(节选)》
一年夏天,趁着刚离开厌烦的军队的职务,我和妻坐着海轮,到了一个有名的岛上。
这里是佛国,全岛周围三十里中,除了七八家店铺以外,全是寺院。为了要完全隔绝红尘的凡缘,几千个出了俗的和尚绝对地拒绝了出家的尼姑在这里修道,连开店铺的人也被禁止了带女眷在这里居住。荤菜是不准上岸的,开店的人也受这拘束。
只有香客是例外,可以带着女眷,办了荤菜上这佛国。岛上没有旅店,每一个寺院都特设了许多房子给香客住宿,而且准许男女香客同住在一间房子里。厨房虽然是单煮素菜的,但香客可以自备一只锅子,在那里烧肉吃。这样的香客多半是去观光游览的,不是真正烧香念佛的香客。
我们就属于这一类。
这时佛国的香会正在最热闹的时期里,四方善男信女都跨山过海集中在这里。寺院里一天到晚做着佛事,满岛上来去进香领牒的男女恰似热锅上的蚂蚁,把清净的佛国变成了热闹的都市。
我们游览完了寺刹和名胜,觉得海的神秘和伟大不是在短促的时间里领略得尽,便决计在这岛上多住一些时候,待香客们散尽再离开。几天后,我们选了一个幽静的寺院,搬了过去。
它就在海边,有三间住客的房子,一个凉台还突出在海上,当时这三间房子里正住着香客,当家的答应过几天待他们走了就给我们一间房子,我们便暂在靠海湾的一间楼房住下了。
楼房的地位已经相当的好,从狭小的窗洞里可以望见落日和海湾尽头的一角。每次潮来的时候,听见海水冲击岩石的声音,看见空中细雨似的,朝雾似的,暮烟似的飞沫的升落。有时它带着腥气,带着咸味,一直冲进了我们的小窗,粘在我们的身上,润湿着房中的一切。
像是因为寺院的地点偏僻了一点的缘故,到这里来的香客比较少了许多,佛事也只三五天一次,住宿在寺院里的香客只有十几个人。这冷静正合我们的意,而我们的来到,却仿佛因为减少了寺院里的一分冷静,受了当家的欢迎。待遇显得特别周到:早上晚上和下午三时,都有一些不同的点心端了出来,饭菜也很鲜美,进出的时候,大小和尚全对我们打招呼,有时当家的还特地跑了来闲谈。
这一切都使我们高兴,妻简直起了在那里住上几个月的念头了。
“要是搬到了突出在海上的房子里,海就完全属于我们的了!”妻渴望地说。
过了几天,那边走了一部分香客,空了一间房子出来,我们果然搬过去了。
这里是新式的平屋,但因为突出在海上,它像是楼房。房间宽而且深,中间一个厅。住在厅的那边的房里的是一对年青的夫妻,才从上海的一个学校里毕业出来,目的想在这里一面游玩,一面读书,度过暑假。
“现在这海——这海完全是我们的了!”当天晚上,我们靠着凉台的栏杆,赏玩海景的时候,妻又高兴地叫着说。
大海上一片静寂。在我们的脚下,波浪轻轻地吻着岩石,睡眠了似的。在平静的深暗的海面上,月光辟了一条狭而且长的明亮的路,闪闪地颤动着,银鳞一般。远处灯塔上的红光镶在黑暗的空间,像是一个宝玉。它和那海面银光在我们面前揭开了海的神秘——那不是狂暴的不测的可怕的神秘,那是幽静的和平的愉悦的神秘。我们的脚下仿佛轻松起来,平静地,宽怀地,带着欣幸与希望,走上了那银光的道路,朝着宝玉般的红光走了去。
“岂止成佛呵!”妻低声的说着,偏过脸来偎着我的脸。她心中的喜悦正和我的一样。
海在我们脚下沉吟着,诗人一般。那声音像是朦胧的月光和玫瑰花间的晨雾那样的温柔,像是情人的蜜语那样的甜美。低低地,轻轻地,像微风拂过琴弦,像落花飘到水上。
海睡熟了。
大小的岛屿拥抱着,偎依着,也静静地蒙眬地入了睡乡。星星在头上也眨着疲倦的眼,也将睡了。
许久许久,我们也像入了睡似的,停止了一切的思念和情 绪。
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远处一个寺院里的钟声突然惊醒了海的沉睡。它现在激起了海水的兴奋,渐渐向我们脚下的岩石推了过来,发出哺哺的声音,仿佛谁在海里吐着气。海面的银光跟着翻动起来,银龙似的。接着我们脚下的岩石里就像铃子,铙钹①,钟鼓在响着,愈响愈大了。
没有风。海自己醒了,动着。它转侧着,打着呵欠,伸着腰和脚,抹着眼睛。因为岛屿挡住了它的转动,它在用脚踢着,用手拍着,用牙咬着。它一刻比一刻兴奋:一刻比一刻用力。岩石渐渐起了战栗,发出抵抗的叫声,打碎了海的鳞片。
海受了创伤,愤怒了。
它叫吼着,猛烈地往岸边袭击了过来,冲进了岩石的每一个罅隙②里,扰乱岩石的后方,接着又来了正面的攻击,刺打着岩石的壁垒。
声音越来越大了。战鼓声,金锣声,枪炮声,呐喊声,叫号声,哭泣声,马蹄声,车轮声,飞机的机翼声,火车的汽笛声,都掺杂在一起,千军万马混战了起来。
银光消失了。海水疯狂地汹涌着,吞没了远近的岛屿。它从我们的脚下浮了起来,雷似地怒吼着,一阵阵地将满带着血腥的浪花泼溅在我们的身上。
“可怕的海!”妻战栗地叫着说,“这里会塌哩!”
“那里的话!”
“至少这声音是可怕得够了!”
“伟大的声音! 海的美就在这里了!”我说。
“你看那红光!” 妻指着远处越发明亮的灯塔上的红灯说,“它镶在黑暗的空间,像是血! 可怕的血!”
“倘若是血,就愈显得海的伟大哩!”
妻不复做声了,她像感觉到我的话的残忍似的,静默而又恐怖地走进了房里。
现在她开始起了回家的念头。她不再说那海是我们的的话了。每次潮来的时候,她便忧郁地坐在房里,把窗子也关了起来。
“向来是这样的,你看!”退潮的时候,我指着海边对她说。“一来一去,是故事! 来的时候凶猛,去的时候多么平静呵!一样的美!”
然而她不承认我的话。她总觉得那是使她恐惧,使她厌憎的。倘使我的感觉和她的一样,她愿意立刻就离开这里。但为了我,她愿意再留半个月。我喜欢海,尤其是潮来的时候。因此即使是和妻一道关在房子里,从闭着的窗户里听着外面模糊的潮音,也觉得很满意,再留半个月,尽够欣幸了。
(选自1934年9月1日《中学生》第47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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