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长江《匆离额济纳》
骑骆驼作沙漠长征,在我尚为第一次。我们在北平和平绥线一带所看到的骆驼,体格总不很大,驼峰小而倒仆的多,这五只骆驼,因为被喀尔喀人终年休养着,精神焕发,体格壮美,其中三匹有出乎寻常的高度,人骑在驼峰间,只剩了一个头部比驼峰略高一筹,骆驼肚子肥大得可怕,从脊梁到肚底,我们这般骑士们的腿长只够它五分之二。新长的秋毛,是那样的鲜嫩,那样的舒展。
驼主兼向导的这两位蒙古喇嘛,一个叫道尔济,一个叫苏牧羊,同胞兄弟俩。道尔济是聋子,真正负担向导工作的是苏牧羊。翻译是久留蒙古的汉人老杜。老杜从前拉骆驼惯走外蒙古,酒泉到绥远一路也很熟,蒙古话说得很漂亮。关于走拉善左带的东西,如吃的面粉、羊肉、盐、醋、绿豆、大米等,作饭的锅、铁叉、铜勺、睡觉用的帐幕、铁锤、补织用的针线、各人的行李,特别是饮水,我们预备了四五日的饮料,举凡生活所需,或有关的用品,全须带上。他们是老师家,我托福不必自己操心。
他们知道我是初行戈壁,选择了那匹比较矮而年轻的骆驼,给我作骑驼,顾虑大驼不好驾驭,恐怕跌我下来。实在骑驼比骑马平稳安适得多。
用汽车行戈壁,并不感觉戈壁的十分广阔,骑上骆驼,就感到缩地之无术了。由白音泰来东南过东河,额济纳肥美的森林水草区,慢慢留在我们的后面,骆驼舒缓平稳的脚步,前后摇荡着骑人的上身。驼背上不必要很完全的骑鞍,有相当垫隔的工具就行,驼不要缰,牵着连在它鼻上的单索,就可以对它指挥如意。
你要想骆驼自己加速它的行进速度,最好让它们并排着前进,平行局势下,谁也不肯让谁,它想赶过它的同伴,而它的同伴却没有一个愿意落后,你快我更快,它们各不相下,我们赶路的人,却占了便宜了。生存是竞争的,为了竞争,各方面不能不全力奋进,否则将成落伍者和失败者,一个民族在最纷乱的时候,各种势力并存的时候,往往是最进步的时期,而大一统天下之后,内外无扰,则又往往堕落下来,丝毫没有进展,这完全看竞争因素是否存在来判断。
戈壁中无鲜明的道路,只是望着山头走,走过一个山头,又望着另外山头,作为前进的指针。
连续通过两大戈壁滩,骑得乏了,下驼休息。下面是干燥的沙地,寸草不存,四望遥远的天边,有时有山,有时我们的视线,消灭在阴灰的地天相接的气氛里。人是这样的四个,骆驼是这五匹。两个蒙古人和我语言不通,他们三个相互间谈得起劲,我自己除了偶尔和翻译谈几句而外,没有方法可以表达我的思想和感情。我这时才感到戈壁之辽阔,及其给予旅人之空虚。
一片戈壁盆地的中心,沙地上存留着灰白色的细泥沉淀块,整个来说,这些沉淀泥块,已经破碎了。远远看去,还保存着蜂巢式的平面。假如回到若干万万年以前,戈壁正是碧蓝海底的平沙,我们如果坐在探海器里,沉坠到汪洋的中心,那时可能遇到许多鲨鱼,乌贼,珊瑚之类,隔着玻璃我们可以和许多水栖动物见面。可惜我迟生了若干万万年,沧海已成荒漠,风沙而外,所余的只有极少的古海征候了。
途次,常遇成堆的白骨,狼藉戈壁中,盖为过去横渡沙漠而牺牲之骆驼,骆驼本生于沙漠,其所恃以生者,以其能食各种杂草,有水囊可以蓄水,有驼峰可以耐饥,故能纵横大漠,独傲群兽。待其一定时期经过之后,一代之生命即告结束,黄沙广漠,即为此漠上英雄白骨之陈列所。过去若干代如此,今后若干代亦莫不如此,此盖为骆驼生存史之本质。然而我们所骑未死骆驼,对于彼等先代之白骨,仍时现惊避之行动。是盖有惧于“死”。生物必不能不死。而生物皆不欲死,此生物之所以特奇也。
午后走过了一个十数里的大沙窝区,黄昏后又走进另一沙窝,我有点不愿意走,一方面是骑驼骑得饿了,一方面是恐怕走进沙窝,夜间走不出来。但是老杜告诉我,苏牧羊的意思是再过了这片沙窝才住下,过了沙窝有草可以喂骆驼,沙里没有办法。我当然只好听话。天是慢慢由太阳的世界,走入月亮的世界,朦胧的月光射在紧密的沙浪上,半明半暗的浪头,无禁的绵连着,起伏着,四望都是茫茫。五匹骆驼在苏牧羊领导之下,转来转去,浮沉在沙浪之中,飘荡,飘荡,到嫦娥小姐都有休息的意思了,我们仍没有发现沙海的边沿。看苏牧羊东张西望的神气无疑的是迷路了!既然丧失了方向,也只好暂时找地住了下来。沙里无水无草,因为沙是松的,帐幕也立不起来,草率的烧些茶吃,我们就露天睡在沙上了。
仰面看到明月和星光,她们陪着我们,她们的态度非常温和活泼,似乎有几分嘲笑人类,笑人类的活动太迟缓,太小气,太自私,太白费气力,因为她们想来,人类正当的生活期,应该是集中所有的力量,克服自然界,增加全人类的享受,现在还停滞在民族压迫民族,阶级压迫阶级,事业压迫事业,个人倾轧个人的时期,人类的进步太慢了,墨索里尼和希忒拉现尚拼命提倡压迫弱小民族,说是“传播文化”,这完全是开人类历史的倒车,在她们看来,是更加可笑了。
我们这一小队人驼,实无异大海中的孤舟,假如我们今夜就消灭在沙漠里,等于大西洋上沉没了一只帆船,不会引起世人的注意。这种遭遇,常常令许多有志的人灰心。他们努力的苦心,总希望世人的了解和同情,如果一番热忱放在冰窟里,往往令人伤心丧气,然而,真正从事艰难事业的人,又应该有更深的了解。人与人间之彻底了悟,因生活环境之不同,与修养之有别,纵然平心静气,障碍已多,何况利害不齐,观点各异。故明名将俞大猷说:“真丈夫处世,唯自信而已,又何穷通得失之足动于其心哉!”这实在是紧要的秘诀,我们认定事情做去,旁人是否能了解我们的苦心,大可不管。
白昼本来很热,而夜间却盖了很厚的羊皮才勉够温暖。蒙古人出门睡觉方法简单,一条羊毛毡子垫在地上,白天穿的大羊皮外衣盖在上面,头脚都缩在皮袍里,无论多么冷,他们都如此睡法。所以蒙古骑兵的行军,因为少带行李,可以异常迅速,成吉思汗时代之能横行欧亚,蒙古军之生活简单,行动便利,当为重要原因。
太阳刚从地平线的东方放出红光,我们已经骑上骆驼随沙梁而起伏,骑驼有如骑龙,因为它的头颈有几分像龙,走路的风度,又复安详落大。驼上四望,风景索然,于是转而运用思想,往往能把一个问题想得很远很深,没有什么另外的刺激,可使我的思想混乱。我这时才明白了“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精义。淡泊指生活,宁静指环境,即生活之物欲不能过高,始能建立高尚之志趣。同时自己心内心外,都要保持安宁与清静,才能集中精力,致力于精深远大之事功。
因为是清晨,看准了方向,约二小时走出沙窝。飓风区海浪式的沙窝,上上下下,象征人生之崎岖,崎岖中正有人生最精彩的节目,一入戈壁,宛如人入顺境,平顺生涯,又无大可称述了。
细想我们这一小队的构成,其中包含重要的政治原理,我为了生活上某部分工作需要,须由额济纳走阿拉善,然而我自己没有走沙漠的经验和准备,所以以一定代价,雇蒙古人之有此经验和准备者,来作我达成这一任务上的指导。用政党政治的国家来说,我是人民,蒙古喇嘛是当权的政党,他们在领导的过程中,当然要以我的利益为前提,以他们的经验,在茫茫的戈壁中,引导我前进。在技术领导上,我当然服从。但是有两点,我是不能不注意的:第一,他们是否忠忠实实的在走路;第二,我自己应有一个根本的方向,从大处看他们走得对不对。所以如果他们在半途停顿,另外作他们自己的打算,我们应该加以干涉,如果走的方向,觉得不对,应该提出质问,这是人民的制裁权和言论自由权。也许因为地势气候等关系,要走一段反乎平常方向的道路,也许一时有错误,我们不能干涉太严,不过我们最后的制裁权是不能放弃的。在一党专政的国家,甚至在古代君主专政时代,情形比较危险,他们未上台时,总是些“吊民伐罪”,“解除民众痛苦”的口号,上台以后,大权在握,问题倒有些麻烦。因为他们不但要有高明的政治技术(大智),而且要有很好的政治道德(大仁),否则自私自利,恃势横行,完全违反民众利益,民众辛辛苦苦捧上台的力量,即刻成为大家最头痛的东西。阿斗要不是遇到光明磊落的诸葛亮,老早被人当猪仔卖了。人民没有政权的国家,前途不会光明的。
言论自由,在复杂的国家情形下,是让各方面的人民表示其各自意见的最好方法,许多新闻纸的本身,自然难免各有其背景,然而它的背景,即代表一种社会意见。
沿途间有青嫩的红柳,骆驼对于这种东西,非常爱吃,最初我是任它去吃的,所以它只要看到前面远处有红柳,即以轻快而平顺的步调,向前迈进。后来因为要赶路,不让它随处吃草,它就怒鸣,甚至于以不走相抵抗。这事使我发生重大的感触。就是骆驼完全是为了它自己的生存而活动,它并不想驮客驮货,人们把它们制服来作交通工具,在它们原是一种不得已,它们并不对于运送和它们不相干的客货,感到兴趣。利害不同,观点自异。我们希望赶路,它们希望永远优游于水草之间。利害既然不同,如果没有强力强迫着,大家是无法合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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