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朔[1]

        东方朔,小名曼倩。父张氏,名夷,字少平。母田氏。夷年二百岁,颜如童子。朔生三日而田氏死。时汉景帝三年也。邻母拾朔养之,时东方始明,因以姓焉。年三岁,天下秘谶,一览暗诵于口,恒指挥天上空中独语。^[2]邻母忽失朔,累月暂归。母笞之。后复去,经年乃归。母见之大惊曰:“汝行经年一归,何以慰吾?”朔曰:“儿暂之紫泥之海,有紫水污衣,乃过虞泉湔浣,朝发中还,何言经年乎?^[3]”母又问曰:“汝悉经何国?”朔曰:“儿湔衣竟,暂息冥都崇台;一寤眠,王公啖儿以丹粟霞浆,儿食之既多,饱闷几死,乃饮玄天黄露半合,即醒。^[4]还遇一苍虎,息于路。初儿骑虎而还,打捶过痛,虎啮儿脚伤。”母便悲嗟,乃裂青布裳裹之。朔复去家万里,见一枯树,脱布挂树,布化为龙,因名其地为布龙泽。朔以元封中,游鸿蒙之泽,忽遇母采桑于白海之滨。^[5]俄而有黄眉翁,指母以语朔曰:“昔为我妻,托形为太白之精,今汝亦此星精也。^[6]吾却食吞气,已九千余年,目中童子,皆有青光,能见幽隐之物。^[7]三千年一返骨洗髓,二千年一剥皮伐毛,吾生来已三洗髓,五伐毛矣。^[8]”
        朔既长,仕汉武帝为大中大夫。武帝暮年好仙术,与朔狎昵。一日谓朔曰:“朕欲使爱幸者不老,可乎?”朔曰:“臣能之。”帝曰:“服何药?”曰:“东北地有芝草,西南有春生之鱼。”帝曰:“何知之?”曰:“三足乌欲下地食此草,羲和以手掩乌目,不许下,畏其食此草也。^[9]鸟兽食此,即美闷不能动。^[10]”问曰:“子何知之?”朔曰:“小儿时掘井,陷落井下,数十年无所托。有人引臣取此草,乃隔红泉不得渡。其人与臣一只履,臣乃乘履泛泉,得而食之。其国人皆织珠玉为簟,要臣入云韨之幕,设玄珉雕枕,刻镂为日月云雷之状,亦曰镂空枕,亦曰玄雕枕,又荐��毫之珍褥,以百��之毫织为褥。^[11]此豪褥而冷,常以夏日舒之,因名柔毫水藻之褥。臣举手拭之,恐水湿席,定视乃光也。”其后武帝寝于灵光殿,召朔于青绮窗绨纨幕下,问朔曰:“汉年运火德统,以何精何瑞为祥?^[12]”朔对曰:“臣尝游昊然之墟,在长安之东,过扶桑七万里,有云山。^[13]山顶有井,云从井中出,若土德则黄云,火德则赤云,金德则白云,水德则黑云。”帝深信之。太初二年,朔从西那邪国还,得声风木十枝,以献帝。长九尺,大如指。此木出因桓之水,则《禹贡》所谓“因桓是来”,即其源也。出甜波,上有紫燕黄鹄集其间,实如细珠,风吹株如玉声,因以为名。帝以枝遍赐群臣,年百岁者颁赐。此人有疾,枝则有汗,将死者枝则折。昔老聃在周二千七百年,此枝未汗;洪崖先生,尧时年已三千岁,此枝亦未一折。^[14]帝乃赐朔。朔曰:“臣见此木三遍枯死,死而复生,何翅汗折而已。语曰:‘年未年,枝忽汗。’此木五千岁一湿,万岁一枯也。”帝以为然。又天汉二年,帝升苍龙馆,思仙术,召诸方士,言远国遐乡之事。唯朔下席操笔疏曰:“臣游北极,至镜火山,日月所不照,有龙衔火以照山四极。亦有园囿池苑,皆植异草木。有明茎草,如金灯,折为烛,照见鬼物形。仙人宁封,尝以此草然于为夜,朝见腹内外有光,亦名洞腹草。^[15]帝剉此草为苏,以涂明云之观,夜坐此观,即不加烛,亦名照魅草;采以藉足,则入水不沉。^[16]朔又尝东游吉云之地,得神马一匹,高九尺。帝问朔何兽。曰:“王母乘云光辇,以适东王公之舍,税此马于芝田。^[17]东王公怒,弃此马于清津天岸。臣至王公坛,因骑而返,绕日三匝,此马入汉关,关门犹未掩,臣于马上睡,不觉还至。”帝曰:“其名云何?”朔曰:“因事为名,名步景驹。”朔曰:“自驭之,如驽马蹇驴耳。”朔曰:“臣有吉云草千顷,种于九景山东,二千年一花,明年应生。臣走往刈之,以秣马,马立不饥。”朔曰:“臣至东极,过吉云之泽。”帝曰:“何谓吉云?”曰:“其国常以云气占凶吉。若有喜庆之事,则满室云起,五色照人,着于草树,皆成五色露,露味皆甘。”帝曰:“吉云五露可得否?”曰:“臣负吉云草以备马,此立可得,日可二三往。”乃东走,至夕而还,得玄白清黄露,盛以青琉璃,各受五盒,授帝。帝遍赐群臣。其得之者,老者皆少,疾者皆除也。又武帝尝见彗星,朔折指星木以授帝。帝指彗星,应时星没,时人莫之测也。
        朔又善啸,每曼声长啸,辄尘落漫飞。朔未死时,谓同舍郎曰:“天下人无能知朔,知朔者唯大王公耳。”朔卒后,武帝得此语,即召大王公问之曰:“尔知东方朔乎?”公对曰:“不知。”“公何所能?”曰:“颇善星历。”帝问:“诸星皆具在否?”曰:“诸星具在,独不见岁星十八年,今复见耳。”帝仰天叹曰:“东方朔生在朕傍十八年,而不知是岁星哉!”惨然不乐。其余事迹,多散在别卷,此不备载。
        【注释】 [1]东方朔(前154—前93)：西汉文学家,平原厌次(今山东惠民)人。武帝时为太中大夫。其人善于出奇弄巧,性格诙谐滑稽,后人传其异闻很多。 [2]秘谶:即所谓凡人难解的“天书”。谶,谈论预言、征验的书。 [3]虞泉:神话中日入之处。湔:洗涤。 [4]王公:即后文所言东王公,也称木公、东木公等,掌男仙名籍,与西王母对称。丹粟霞浆:与后文的“玄天黄露”俱为仙药名。丹粟,丹砂。霞浆,仙露。旧题晋代王嘉《拾遗记》一《神农》:“时有流云洒液,是谓霞浆,服之得道,后天而老。” [5]元封:与后文的“太初”、“天汉”均为武帝年号。鸿蒙之泽:遥远古老的大湖。白海:神话中的西方之海。 [6]太白:太白星,即金星。 [7]童子:即瞳子。 [8]返骨:返或作“反”,“翻”的意思。[9]三足乌:古代神话中太阳里的鸟。 [10]美闷:因贪食美味而胸闷气塞。 [11]簟:竹席,这里泛指席。云韨之幕:绣有云彩花纹的帷帐。玄珉雕枕:黑色玉石雕刻的枕头。珉,一种似玉的美石。��:蚊。 [12]绨:一种粗厚光滑的丝织品。纨:白色细绢。汉年运火德统:按阴阳五行家的说法,汉朝国运的传统属于火。 [13]昊然之墟:天边的地方。扶桑:古代对日本的称谓。 [14]洪崖先生:古代神话中的仙人,因住在洪崖山(在江西省)而得名。 [15]宁封:黄帝时人,掌制陶。 [16]苏:流苏。用羽毛、丝线制成的穗子,用来做车马、房屋帷帐的垂饰。 [17]税:解卸驾车之马。
        【译文】 东方朔,小名叫曼倩。父亲姓张名夷,字少平。母亲姓田。张夷年纪二百岁了,容颜还像孩子那样柔润细嫩。东方朔出生三天,母亲田氏就死了。这一年是景帝三年。邻家妇女把他拣来抚养,当时东方刚亮,于是便以东方为姓。东方朔三岁的时候,上方掉下一本天书,他看了一遍,偷偷在口中诵读,常常对着天空比比画画地自言自语。有一天,邻家妇女忽然不见了东方朔,几个月以后东方朔才突然回来。养母用竹条抽了他一顿。后来又离家出走,一年以后才回来。母亲见了十分惊讶地说:“你走了一年多才回来一次,怎么还能慰藉我对你的一片爱抚之心?”东方朔说:“儿只是短时间地去一趟紫泥海,因为紫水弄脏了衣服,我就到虞泉洗了洗,早晨离开家,中午就回来了,怎么说是一年了呢?”母亲又问道“你都经过些什么地方?”东方朔说:“我洗完了衣服,在冥都崇台休息了一会儿;睡一个短觉的工夫,王公让我吃丹粟霞浆,我吃了很多很多,饱涨得要死,就喝了半盒玄天黄露,立刻就醒了。回来的时候,遇见一只青黑色的老虎在路旁休息,起初我骑着虎回家,后来因为把它打疼了,老虎回头一口,把我的脚咬伤了。”母亲心疼地叹着气,从青布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来给他裹伤。东方朔又离家万里,看见一棵枯树,把布衣衫脱下来挂在树上,衣衫却变成了一条龙,于是就把这个地方叫做布龙泽。东方朔在武帝元封年间,去很远的地方游览一座古老的大湖,忽然看见一位老妇人在白海边上采桑,过了一会儿,又见一位黄眉老翁,指着老妇人告诉东方朔说:“她从前是我的妻子,托形为太白金星的精灵。现在你也是这个星的精灵。我拒食人间烟火,只吞阴阳之气,已经九千多年了,双目中的瞳仁,都能射出青光,能看见幽深隐蔽的东西。我三千年翻骨洗髓一次,两千年剥皮拔毛一次。我出生以来已经三次洗髓、五次拔毛了。”
        东方朔长大以后,在汉武帝殿下为官,做太中大夫。武帝晚年好仙术,跟东方朔很亲密,很随便。一天,对东方朔说:“我想让我宠爱的人不衰老,可以吗?”东方朔说:“我能办这件事。”武帝说:“吃什么药?”回答说:“东北地方有芝草,西南地方有回春之鱼。”武帝说:“你怎么知道?”东方朔说:“太阳里的三足乌想要下地吃这种草,太阳神羲和用手遮住它的眼睛,不许它下来,怕它吃这种草。鸟兽吃了这种草,就懒散昏闷不能动了。”武帝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情呢?”东方朔说:“小时候挖井,不慎落到井下,却没有着地,几十年无依无托。有人领我去取这种草,却隔着一道红泉不能过。那个人给我一只鞋,我就乘鞋渡泉,找到这种草把它吃了。那地方的人都用珠玉织成席子,把我请进绣有云彩花纹的帐幕中,放着黑玉石雕刻的枕头,上面雕刻着日、月、云、雷的形状,也称镂空枕,又称玄雕枕。还铺上了蚊毫做成的珍奇床褥,是用无数的蚊虫的毫毛织成的。这种毫褥性凉,常常在夏天铺它,因此称它做‘柔毫水藻之褥’。我举手去擦拭它,怕有水沾湿了毫褥。仔细一看,原来是闪闪的光亮。”这以后,有一天武帝宿在灵光殿,把东方朔召到青色的织锦装饰的窗下,窗上挂着绢绸制成的帘幕。问东方朔道:“汉朝的国运是火德统领天下,把什么精气、什么征兆看做是吉祥的?”东方朔回答说:“我曾到天边的地方去游历。在长安的东边,过扶桑国七万里,有一座云山。山顶上有一口井,云从井中出来。如果是土德统管天下,就是黄云;如果是火德,就是红云;如果是金德,就是白云;如果是水德,就是黑云。”武帝非常相信他。太初二年,东方朔从西那邪国回来,得到十棵声风树,把它献给了武帝。这种树长九尺,有手指那么粗,出在桓水之滨。《尚书》、《禹贡》篇中所说的“因桓是来”,就是这条桓水的源头。这种树长在甜波中,枝上常有紫燕、黄鹄往来聚集。果实像细细的珍珠,风吹枝干发出玉石般的响声,因而取名为声风树。武帝把它都赐给了群臣,赏给一百岁的老人。这个人有了病,树枝表面就布满水珠,像人出汗一样。如果是快要死了,树枝就会折断。从前老聃生活在周代二千七百年,这种树的树枝从未“出汗”,洪崖先生在尧时已经三千岁了,这种树枝也没有折断过一次。于是武帝赐给东方朔一棵。东方朔说:“我已见过这种树枯死三遍了,死后又再生,何只看到它‘出汗’、折断而已。有一句成语说:‘年岁还不算长寿,树枝忽然有汗。’这种树五千年一湿、一万年才枯萎一次。”武帝相信他的话。又在天汉二年,武帝登上苍龙馆,希望听见一些神仙之术。他召来各位方士,谈论遥远的他国异乡之事。只有东方朔走下座席,提笔奏明武帝:“为臣我游览北方的天边,到了镜火山,那是日月所照不到的地方。有一条龙,口里含着火,用来照射山的四方极远处。这里也有园囿、池塘和花苑,都种植一些奇草异树。有一种明茎草,样子像金灯花。折断点燃,可以照见鬼怪的形状。仙人宁封,曾点燃这种草在夜间照明。早晨能看见茎内外有光亮,也叫做洞腹草。”武帝割来这种草编成流苏,挂在明云观里,夜晚坐在这座观里,便不用点灯。这种草也叫照魅草。采来垫在脚下,入水竟不下沉。东方朔又曾经东行去游览吉云之地。得到一匹神马,高九尺。武帝问他,“这是什么兽?”东方朔答道:“王母乘坐云光辇,到东王公的住处,把这匹马停在种芝草的田里了。东王公发怒了,把这匹马扔到清津天岸。为臣去王公坛,就骑着它回来了。绕着太阳转了三圈,这匹马到达大汉的关口时,城门还没有关。我在马上睡着了,不知不觉地就回到了京城。”武帝问:“这匹马叫什么名字?”东方朔说:“就以我骑着它做的事情为它取名,就叫做步景驹。”东方朔又说:“如果平时自己驾着它,也不过跟笨马瘸驴一样罢了。”东方朔说:“我有一千顷吉云草,种在九景山东边,两千年一开花,第二年就繁生。我走到那儿去割它,用来喂马,马立刻就不饿了。”东方朔说:“我到东方的天边,路过一个叫吉云的大泽。”武帝问:“什么叫吉云?”回答说:“这个国度的人,常用云气占卜吉凶。如果有喜庆的事情,便会满室云起,五彩照人。浮着在草木上,就变成五彩的露珠,露珠的味道都是甜的。”武帝问道:“吉云、五色露能够得到吗?”东方朔说:“我背着吉云草备马前行,这种五色露马上就能得到。一天可以往返两三次。”于是向东走去,到晚上就回来了,采来了黑白青黄露,用青宝石制作的器皿装着,每种颜色得到五盒,送给武帝。武帝分赐给群臣。群臣中得到它的,老的都变得年轻了,患病的都康复了。还有一件事:武帝曾经看见彗星。东方朔折一根指星木给了武帝,武帝一指彗星,立刻彗星就落了。当时的人没有能知道是怎么回事的。
        东方朔又善于长声呼啸,他每次呼啸,都震得尘土飞扬。东方朔未死的时候,对同僚说:“天下人没有能知道我的,知道我的,只有大王公罢了。”东方朔死后,武帝听到这句话,立刻召来大王公问他说:“你知道东方朔的底细吗?”大王公说:“不知道。”武帝又问:“你擅长什么?”回答说:“很熟悉星象历法。”武帝问:“天上诸星都在不在位?”回答说:“诸星都在,只不见岁星十八年,现在又看见了。”武帝仰天长叹道:“东方朔生活在我身旁十八年,我竟不知道他是岁星啊!”神色凄然不乐。其余的事迹,大多散见在另卷中,这里就不再一一叙述了。
        【总案】 这篇小说以东方朔的成长经历为线索,将诸多奇奇怪怪的见闻和绝域遐方的传说联缀起来,构成一个迷离恍惚的神奇世界,反映了当时人们的丰富想象力。《洞冥记·序》说:“况汉武帝明隽特异之主,东方朔因滑稽浮诞以匡谏,洞心于道教,使冥迹之奥,昭然显著。”意谓通过求仙得道,即可洞见幽深奥妙的生命之理。汉武帝因其“欲穷神仙之事”,而被当做宣扬道术的理想君主;东方朔本是汉武帝弄臣,史传称其为“滑稽之雄”。因而,在武帝求仙事迹被传说化之后,东方朔便充当了这个传说系统中重要角色,人们多以奇异妄附于东方朔。小说中把许许多多奇怪见闻、神秘故事,集中到东方朔的一生经历中,盖源于此。
        小说虚实相生,亦真亦幻,颇能引人入胜。武帝一生好仙术,信鬼神,这是历史的真实。小说写:“武帝暮年好仙术,与朔狎昵。一日谓朔曰:‘朕欲使爱幸者不老,可乎?’朔曰:‘臣能之。’帝曰:‘服何药?’曰:‘东北地有芝草,西南有春生之鱼。’”于是,汉武帝求仙的真实事情,便染上了一层浓厚的神异的色彩。布龙泽是一个实际存在的地名,但小说记叙东方朔被虎咬伤后,养母裂青布裳裹之,“朔去家万里,见一枯树,脱布挂树,布化为龙”,却显系虚构,是驰骋幻想的产物。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将历史上的东方朔与神话传说中的东方朔融为一体,是这篇小说最显著的艺术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