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椅

        罗椅,字子远,号磵谷,庐陵产也。[1]少年以诗名,高自标置。尝以诗投后村,[2]有“华裾客子袖文过”之句,知其为巨富家子也。壮年留意功名,借径勇爵,[3]捐金结客,驰名江湖。时方尚程朱之学,[4]于是尽弃旧习而学焉。然性理之学,必须有所授,然后名家,于是尊饶双峰为师。[5]时四方从之者数百,类多不能文之人。子远天资素高,又济之以性理之学,竟为饶氏高弟、其实欲盖陶、猗之名也。[6]未几以李之格荐,登贾师宪之门。[7]久之,贾恶其不情,心薄之。时在江陵,值庚申透渡之事,[8]遂去贾往维扬,依赵月山。遂青鞋破褙,蓬头垢面,俨然一贫儒也。月山得其衔袖之文,甚喜;遂延之教子,宾主极相得。未几,师宪移维扬,月山仍参阃幕。[9]一日话间,云:“儿辈近得一师,善教导,盖庐陵罗兄也,才美可喜,但一贫可念也。”师宪先廉知为子远,[10]绐月山云:“好秀才,能教子弟,极难得,愿见其人。”月山遂拉子远出见,师宪为之绝倒。月山茫然,问所以。师宪曰:“此江西罗半州也,其家富豪十倍于我辈。执事高明,乃为所欺耶?”月山甚惭。子远知踪迹已露,遂告别而去。既而登丙辰第,以秉义郎换文林,[11]为江陵教,又改潭教。潭之士闻其来,先怀轻侮之意。及至,首讲《中庸》,亹亹可听,[12]诸生乃无语。及宰赣之信丰,登畿为提辖榷货务,贾师宪既知其平生素诡诈,不然之,久而不迁。至度宗升遐,失于入临,于是台评论罢而去。
        饶双峰者,番阳人,自诡为黄勉斋门人,[13]于晦庵为嫡孙行。同时又有新淦董敬庵、韩秋岩,皆为双峰门人,子远与之极相得,互相称道。及世变后,道学既扫地,董、韩再及门,则子远不复纳之矣。董、韩亦行怪者,俱不娶。双峰死,二君匍匐往哭,缟素背负木主。[14]每夕,旅邸辄设位,奉木主哭临之。旅主人皆患苦之。及道由抚州,黄东发震时为守,津吏报云:“有二秀才素衣背位牌入界,大哭而去,行止怪异,不知何人。”东发闻之,即往迎之,亦制服于郡厅设位,三人会哭,俱称先师之丧。及自石洞回,东发聘董为临汝堂长,书币极厚。[15]留韩郡斋。盖一时道学之怪,往往至此。时人有言云:“道学先牌人欲行。”董敬庵,淦之浮薄者,乡人呼为董苟庵。韩自诡为魏公之裔,僻居蔀屋,[16]而榜帖则必称本府。[17]常语朋友云:“先忠献王勋德在国史,[18]先师文公精神在《四书》,[19]诸贤不必对老夫说功名,说学问。”以此往往为后生辈所讥云。

        【注释】 [1]产:出生。 [2]后村:刘克庄,字潜夫,号后村,莆田(今属福建)人。南宋文学家。 [3]借径勇爵:钻营武将的门路。 [4]程朱之学:北宋程颢、程颐兄弟和南宋朱熹倡导的儒家道学。 [5]饶双峰:饶鲁,字伯舆,余干(本篇误作番阳)人。应试不中,以讲学为生。所居石洞书院前有两峰,因号为双峰。 [6]陶、猗:指春秋时的富翁陶朱公和猗顿。 [7]贾师宪:贾似道,字师宪,天台(今属浙江)人。宋理宗、度宗时为相,专政误国 [8]庚申透渡之事:指宋理宗宝祐六年(1258)贾似道任两淮宣抚使,元兵渡江入侵事。[9]阃(kun)幕:帅幕 [10]廉知:察知、访知。 [11]以秉义郎换文林:从武职改换为文职官。秉义郎是武阶,文林郎是文阶、均从九品上。 [12]亹亹(wei wei):娓娓。 [13]黄勉斋:黄干,字直卿,闽县(今福建闽侯)人。朱熹的弟子和女婿,受朱熹付托传授道学,世称勉斋先生。 [14]木主:为死者立的木制牌位。 [15]书币:礼物。此处指薪水。 [16]蔀(pou)屋:草席盖顶的屋子。指贫穷人家的房屋。 [17]榜帖:名帖。 [18]忠献王:指韩琦。忠献是他死后谥号,韩秋岩将谥号忠献说成忠献王是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 [19]文公:指朱熹,文是他死后谥号。称朱熹为“先师”是吹嘘。
        【译文】 罗椅,字子远,号磵谷,生于庐陵(今江西吉安)。少年时代就以诗闻名,对自己评价很高。他曾经呈递诗作求见刘克庄,有“华裾客子袖文过(我这个客居他乡的游子,身上穿着华丽的衣衫,袖中笼着预备呈递的文章拜访他)”的诗句,可知他是巨富家的子弟。壮年时代,他留意取得功名,钻营武将的门路,挥霍钱财,交结朋友,在江湖上很闻名。当时正崇尚程颢、程颐、朱熹倡导的儒家道学,于是他就完全抛弃先前学习的东西,重新学习儒家道学。可是,儒家的性命理气之学,必须有老师传授,然后才能成为名家,于是他尊奉饶鲁为师。那时,四方师从饶鲁的有几百人,大多数是不能写文章的。罗椅天资本来就很高,又加上性命理气之学,竟然成为饶氏的高足,而实际上,他是想掩盖自己像春秋时陶朱公、猗顿那样巨富的名声。不久,由于李之格推荐,他投靠贾似道门下。时间一长,贾厌恶他不近人情,心里很看不起他。在江陵的时候,正逢宋理宗宝祐六年(1258年)贾似道任两淮宣抚使、元兵渡江入侵的大事变,他就离开贾似道去扬州,投靠贾似道的门客赵月山。于是,他身穿破背心,脚着青布鞋,蓬头垢面,俨然是一个贫寒的书生。赵月山得到他呈献的文章,很喜欢,就请他教自己的儿子,宾主二人极为融洽。不久,贾似道迁移到扬州,赵月山仍在贾的帅幕任职。一天谈话间,赵月山说:“我的儿子最近得到一位老师,善于教导学生,是庐陵罗兄,才学华美,令人喜爱,可是一贫如洗,真叫人怜惜。”贾似道先打听到此人就是罗倚,便哄骗赵月山说:“好秀才,能教导子女,极为难得,我想见见这个人。”赵月山就拉着罗椅出来谒见,贾似道因而俯仰大笑。赵月山茫然不知,询问原因,贾似道说:“此人是江西罗半州,他家豪富,是我辈十倍。您如此高明,怎么被他蒙骗啊?”赵月山觉得很惭愧。罗椅知道自己踪迹已暴露,就告辞离去。接着,他中宋理宗宝祐四年(1256)进士,由武职秉义郎转到文职文林郎,任江陵教官,又改任潭州(今湖南长沙)教官。潭州的读书人听说他来,原先就怀有轻蔑侮慢的意思。他抵达后,首讲《中庸》,娓娓动听,广大学生才无话可说。等到罗椅任江西信丰县令,将要提升到京城地区做税务官时,贾似道既已知道他平生一向狡诈,就不同意,罗椅很久没有升官。度宗升天时,他没有举行臣下应尽的吊念礼仪,于是被御史台弹劾免官,离开任所。
        饶鲁,番阳人,自己诡称是黄鲁的门人,是朱熹的嫡孙行辈。同时又有新淦董敬庵、韩秋岩。都是饶鲁的门人。罗椅与他们极为融洽,彼此称道对方。等到南宋被元朝灭亡后,道学已声名扫地,董、韩再到罗椅门上,罗椅就不再接纳他们了。董、韩也是行为怪僻的人,都不娶妻。饶鲁死时,两位伏地而行,前往哭灵,身着白色的丧服,背负木制的饶鲁牌位。每天夜晚,寄宿旅店就设灵位,奉着牌位,聚众举行哀悼。旅店主都厌恨他们。途经抚州时,黄震为太守,官隘渡口的官吏秉报说:“有两位身穿孝服,背负牌位的秀才进入本地界,大哭着离去,行为举止十分怪异,不知是什么人。”黄震听说,立即前去迎接他们,也穿着丧服,在郡厅设灵位,三人聚在一起痛哭,都称说是“先师”的丧事。等到从石洞返回,黄震聘用董敬庵为临汝书院院长,薪水极为丰厚。而把韩秋岩留在郡守府第。一个时期,道学的怪异,往往达到这种地步。当时人有这样的说法:“道学先人的牌位,人欲横流的行径。”董敬庵是新淦当地轻浮的人,乡人称呼他董苟庵。韩秋岩自己诡称是北宋名臣魏公韩琦的后代,他居住在偏僻地方草茅盖顶的屋子里,而名帖上则必定称“本府”。他常对朋友说:“已故忠献王的功勋和德行写在国史上,已故老师文公的精神留在《四书》上。你们诸位贤士不必对老夫我讲功名,谈学问。”因此,他们往往被后生辈讥笑。
        【总案】 宋代道学以“存天理,灭人欲”相标榜,而小说中描写的那几个假道学,则是人欲横流的伪君子。小说无情揭示伪道学“浮薄”、“不情”、“诡诈”、“怪异”的本质,鞭辟入里,入木三分。作者在平静的叙述中蕴藏强烈的爱憎,同为道学门人,道学声名扫地前后,韩琦对董敬庵、韩秋岩的态度截然不同:前则“极相得,互相称道”,后则“不复纳之”,一热一冷,成为世态炎凉的一个显例。背负先师牌位,到处哭灵,居然谋得薪水丰厚的职位,这出丑剧、闹剧,正是假道学丑恶灵魂的大曝光。作者的笔锋犀利,寥寥数笔,就戳穿了这些人的伪善面具。
        作品的意义在于含蓄辛辣地勾画了当时假道学的群丑图,为那个时代的伪君子留下妙肖的写照,也为今天深刻了解道学的思想实质提供了真实资料。这是宋代的《儒林外史》,其讽刺锋芒直逼道学的虚伪。它像一面历史镜子,映照出千百年来一切假道学的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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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9-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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