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宝

        十四弦,胡乐也,江南旧无之。淳熙间,[1]木工周宝以小商贩易安丰场。得其制于敌中,始以献群阉,遂盛行。宝有巧思,久商于淮,多与群盗壮士相识,后归事阉尹林御药,委以腹心。淳熙十四年秋,他阉介术者来,林御药以亲旧厮役命杂试之。言验如指掌。至周宝曰:“此囚也,不逾岁,当以刑死。”林御药信之。呼宝来,语之曰:“我出入禁省,事当畏谨。设不幸而中,宁不累我。汝姑归治素业,迟岁月复来。”宝含恨去,久佚不能复劳,又骤贫,郁郁绕西湖而行。过赤山,见军人取质衣于肆,为缗钱十余,所欠者六钱,而肆主必欲得之,相诟骂。宝为之解纷,视箧中才余五钱,为代偿,而主者又必得一钱,宝亦大恨怒。傍人相与叹讶曰:“此所谓闵一郎也。其人以不谊致富,虐取一方,人恨不脍其肉。”宝失声曰:“使在淮上为壮士,所齑粉久矣。浙民懦,容养恶奴至此。”傍有人曰:宁知无壮士。盖所谓李胜,胜善骑谢,军中号李旗儿,方客殿司统制吴曦家,教其子弟弓马,相率草饮。胜谓宝:“此家不可容,君盍往淮浒,结壮士掠之。”宝心跃如,即日行,渡江,自建康至庐,见陆才,告之故。才曰:“此辇毂下也,[2]其可哉?”宝论说不已。才计宝恨怒,恐他日败,必污己。乃以二十券与之,好谓曰:“二十四郎,独可贩药耳。然当往见林姑丈,问药所自。”林姑丈者,安丰林青也。素为盗橐。[3]才实卖宝于青,而不肯明言之。宝至安丰,以事语青。青曰:“此有彭八、缪兴国、王孝忠,皆健儿也。久不过北界,困悴无缪,我为君率之以行。”既召之,三人皆曰:“非古三官人,莫能集事。我一夫耳,无以为也,”又两日,得古训于北庐塘。训曰:“千里行劫,势无达理,又在京辇,真探虎穴。虎子不得,必碎于虎口矣”众强之,训拒益坚。兴国与孝忠怒,拔刀曰:“始约为兄弟,死生以之,今困于此,幸有机便待此甦。旦暮。兄复拒之,宁有兄弟情耶!我将自杀,以血溅兄长衣矣。”训迫不得已,乃曰:“城内乎,城外乎?”宝曰:“城外也。”“去城几何?”曰:“十里。”训曰:“我闻赤山有攒宫,[4]去此几里乎?”曰:“亦十里。”“果尔,当以状来。”宝书付之。乃皆南。训与兴国、孝忠自京口舟行,宝、林青、彭八自建康、宣城陆行,会于北关。宝先贩药时,尝倩顾八船往来,多与之赀,使匿税。又时商客杂沓,顾八不为怪也。至是亦用之,谓曰:“我与数布客欲偕往淮南市药,不欲昼行,夜分当集于舟。俟我来,即疾出临安界,必倍酬汝。”顾曦舟新桥以待。
        时十二月初,天大雨雪。古训先使宝扣赤山城西巡检寨门,呼之曰:“大理寺有所捕,事甚密。可以十卒待于门,不得妄出,事毕,当呼尔曹卫送入城。”训臂弓挟四矢,立闵氏门。宝以斧抉扉而入。训射著邻户上,使有声,曰:“我步军司人也。苦统制虐,相率叛去,欲往浙东裹粮,丐于闵氏,[5]事不预君。若有强起,或喧呼者,我必尽屠之。”赤山之人,素闻其统制虐,疑必军变,事不可敌。又素恶闵,皆闭户无出者。训始与众誓:毋杀人、毋奸污女妇。既而林青缚闵生于木几上,置刀其颈,累欲杀之,训苦禁乃免。闵妻中官养女,[6]素号有色,宝欲淫之,训怒拔刀将斩宝。宝惮训而退。闵惊惧如痴醉人。天将明,逻者见门扉不完,呼其仆,则仆絷于灶下。[7]家人皆扃闭楼上,[8]方股栗不能言。旋解缚,言于府。府以付使臣朱直卿。直卿与其侪言之总辖杭世亨,[9]曰:“江南鼠偷,皆无礼淫杀,此必淮人也。”直卿视盗所遗,得斧刃细竹缚为火燧者半枚,置箧中,行以目随。尹督之急,直卿惶恐无计。月余,姻家苏生邀与市饮,请出其物,观之,因曰:“前往某家纸铺中,见周宝买寓钱遗细竹一束,正此类耶。今犹收得之。”命取诸其家,视燧所遗无异也。直卿固知宝有母寓盐桥卖竹篦人家。伪为林御药人,往访之,母以出告,上楼俟,饭顷母归,而执之曰:“宝安在?”曰:“宝昨过临平,访周来吉,计明旦当还邸。”盖周与宝有外亲。周有姻会,故宝过之。而宝之邸,在武林门外之陈酒家也。直卿与其侪商略,即之临平捕宝,未至二十里余,宝适旋。缚以献府,考讯再三,始述其事,于是械宝于狱。遣直卿辈往安丰捕诸寇。阅月而彭八、兴国、孝忠皆就缚。[10]既而宝等咸论弃市。术者之言可谓精而审矣。独古训逸去,终莫能得。

        【注释】 [1]淳熙:南宋孝宗年号,1174—1189年。[2]辇毂下:旧指京都,犹言在皇帝的车驾之下。 [3]盗橐:橐(tuo),一种口袋。盗橐,为盗贼的窝主或头领。 [4]攒宫:攒(cuan),聚集,集中。攒宫,旧指帝王暂殡之所为攒宫。宋朝南渡后,帝、后陵墓多称攒宫。因赵宋陵寝皆在河南,此处不过暂厝,故有此称。[5]丐于:乞求于,索取于。 [6]中官:宦官。 [7]絷(zhi):拘囚。 [8]扃闭:扃(jiong),门窗箱柜上的插关。扃闭,被关闭在里面。 [9]侪(chai):同辈人,同类的人。 [10]阅:经历。
        【译文】 十四弦乐曲,本是北方胡地的音乐,江南过去并没有。
        孝宗淳熙年间,有个木工叫周宝,当小商贩在安丰场做生意,在敌占区得到这一作品,奉献给宦官们,于是就流行开。周宝的思想很灵巧,长期在淮河流域经商,多和地方上有名的大盗或江湖壮士相熟识,后来回临安侍奉宦官的头领林御药,得到信任作为心腹之人。淳熙十四年秋天,别处的宦官介绍一个会占卜的人来,林御药叫他给自己的亲旧仆役随便占卜试一试,这人占事极准确。好像谈自己的掌指。 卜到周宝,他说:“此人必为囚犯,不出一年,应当受刑而死。”林御药相信这一说法。就呼喊周宝过来,告诉他说:“我经常出入皇宫禁地,做任何事都应当小心谨慎。假如万一不幸被占卜人说对了,岂不要连累我。你暂且回去干原来的职业,过些年月再来。”周宝饱含怨恨离去,因长久安逸闲散已经不能再做辛苦劳累的事,生活也忽然贫困下来,郁郁不乐地绕着西湖往前行走。不觉得已过了赤山,看到一军人买一件朴素的衣服,付款缗钱十余,但还欠六钱,然而卖主坚持要讨还,互相争闹叫骂起来。周宝向前解劝纠纷,看看自己箧中还有五钱,就替人付上,而卖主又必得讨要剩下的一钱,周宝也非常愤恨,大发脾气。旁边有人以传播奇闻的口气说:“这就是那个有名的闵一郎。这人以不讲友谊而发财,虐待掠取这一地方,人都恨得吃不到他的肉。”周宝一时激动,失声说:“如果在淮上一带当好汉,早把他切成粉末了。浙江一带人民懦弱,容忍豢养恶奴才到现在。”旁边又有人说:“你怎么知道此地没有壮士?就说那个李胜吧,李胜擅长骑射之功,军中号称李旗儿。现正客居于殿事统制官吴曦家里,教他的子弟学习弓马。我就曾多次随便地同他一起饮过酒。”有人又告诉周宝说:“闵一郎这家不可容留。你何不去淮浒一带,交结一批壮士好汉把他家抢掠一下。”周宝立时心里活动,跃跃欲试。于是当天起身行动,过了江,从建康城到达庐江,见到陆才,告诉他始末原委。陆才说:“那里是天子车驾之下,这怎么可以呢?”周宝反复诉说,申明自己的理由。陆才思考周宝会因怒而怀恨,他日真失败了,必然要牵连自己。就拿出二十张纸币给他,又态度和好地对他说:“二十四郎呀,你还是只可以做贩药的生意。然而应当见见林姑丈,问问他这药由何处进货。”这林姑丈,就是安丰的林青。他一贯是盗贼的窝主及头目。陆才实际上是把周宝卖与林青,不过不肯把事情说明白。周宝到了安丰,把这事情告诉了林青。林青说:“这里有彭八、缪兴国与王孝忠,都是健儿好汉。好久没过北界,困顿憔悴无所依赖,我给你率领他们一起去。”既而把他们找来,三个人都说:“没古三官人参加,不可能办成此事。我们是一介莽夫,不会有大作为的。”又过了两天,在庐塘找到古训。他说:“千里之外去行窃,这形势明摆着不合理。又在京都皇帝车辇之下,真可以说是探虎穴。得不到虎子,反会被虎牙咬碎。”众人都硬拖他参加,他拒绝得越发坚定。兴国与孝忠发了怒,拔出刀来说:“开始时发誓结为兄弟,生死相共。现在被困在这里,幸亏有此良机。正好借此振兴起来。从早求到晚,兄长还是拒绝,哪里还有兄弟情谊!我要自杀,用我的血溅湿兄长的衣服。”古训被逼迫,不得已,于是问:“是城里呢,还是城外?”周宝回答:“城外。”“离城有多远?”回答:“十里。”古训又说:“我听说赤山有座攒宫,离这里多远?”回答:“也是十里。”“果然如此,你应当画出地理形状来。”周宝用笔描画出来交给他。于是一齐向南去。古训与兴国、孝忠自京口乘船走、周宝、林青、彭八自建康、宣城由陆路走,都到北关会齐。周宝先前贩卖药材时,经常租借顾八的船运货往来,结算时尽量多给租金,使顾八帮他逃税。再加现今商客多,事情非常杂乱,顾八也不以为奇怪。到这次也还是用他的船,并告诉他说:“我与几位客商想一起去淮南贩药,不想白天走,到了入夜时分都会到船上集中。等我一来,就以最快的速度驶出临安地界,事后必定加倍的给你船钱。”顾八就把船停在新桥等待他们。
        当时是十二月初,天上下着大雨雪。古训先派周宝敲击赤山城西巡检寨门,对守门军卒大声呼喊:“大理寺派我们捕捉人犯,事情极为机密。你们可派十名兵卒在门里等待,不许妄自出来,事情办完,会呼喊你们护卫送进城去。”古训臂膊上挂着弓,挟着四支箭,站立在闵氏家门口,周宝用斧子在门扇上剜出一个洞而进去。古训用弓箭射在邻居屋顶上,有意制造出响声,说:“我们是步军司的兵卒,苦于被统制虐待,相随着背叛他而去。我们要去浙东一带屯粮草,先求借于闵氏,这事与你们无关系。如果有逞能好强或大声呼唤的,我们必定坚决杀掉。”赤山一带的人,平时就听说统制虐待士卒,疑心这确系兵变,认为这事不能对抗。又加上平时就厌恶闵氏,于是大家都关门闭户没有出来的。古训这才开始领众人发誓:决不杀人,决不奸污妇女。接着林青抓来闵生并绑在木几上,把刀放在他脖项上,几次要杀掉他,古训苦苦的禁止才免被杀。闵生之妻原是宦官作义女养大的,平时就在姿色上有名,周宝就想上前奸污她,古训愤怒地拔刀要斩周宝,宝惧怕古训而退下去。闵生早惊吓得如同痴呆的醉汉。天色将要明亮,巡逻的人见闵氏门扇破一大洞,呼喊闵家的仆人,不见回答,进去找,原来仆人都被捆放在灶屋里。家里的人都被关闭在楼上,正在两腿颤栗,说不出话来。紧接着一一为他们解开绳索,就去报告了官府。官府将这个案子交付给使臣朱直卿办理。朱直卿与他的同事们商量之后报告总辖杭世亨说:“江南那些鼠辈狗偷,都是不讲道理的奸淫烧杀。看这案子的情况,必定是淮河一带强人所为。”直卿视察现场寻找盗者的遗物,得到用斧刃细竹绑缚的火燧半枚,就放箧中,从此走路时眼睛处处寻找。尹督一再着急催促破案,直卿诚惶诚恐却又无计可施。过了一个多月,直卿的亲戚苏生邀他到街市酒馆里饮酒。请他拿出失盗现场拾到的东西看看后,苏生说:“我前去一个纸铺购物,见到周宝买寓钱丢了一束细竹,正是这个样的。至今我还收藏着。”直卿叫他立即回家去取,拿来一看,与现场遗留下的火燧一模一样。直卿原本就知道周宝有个母亲住在盐桥卖竹篦子的人家,就伪装成林御药手下的人,前去访问他母亲。人家告诉说:“出去了。”直卿及其同伴上楼等着,有一顿饭的工夫,他母亲回来,被直卿抓住,问她:“周宝在哪里?”她回答:“周宝昨天到临平拜访周来吉去了,计算一下明天白天应到他家。”原来周宝与周来吉有点远亲,周来吉家有婚娶之事,周宝所以去道贺。而周宝的家,是在武林门外边陈酒家院里。直卿与他的同伴略一商量,立即动身到临平去逮捕周宝。走了还不到二十里地,正碰上周宝回来。当时就把他捆绑起来送到官府。经过反复拷打讯问,才把全部事情照实招供。于是给周宝上镣铐下狱。又派遣直卿及其同伴一起前往安丰逮捕余下的贼寇。经过一个月,彭八、兴国、孝忠都被逮住。接着,周宝等人都被拉到闹市处死,并弃尸街头。占卜人说的话真可算精确又深远呀!唯独古训逃跑了,而且始终没能捉到他。
        【总案】 这篇小说,按作者之意,欲赞扬术者占卜的灵验。所以文末评曰:“术者之言可谓精而审矣。”对此,我们不应苟同。占卜活动,虽有时根据一些蛛丝马迹预见准某些事情的结果,但从根本上说,占卜是一种唯心主义的迷信活动,是不足信的。就以这篇小说提供的事实看,其中的原因和结果是倒置的。引起抢劫案的动因,是周宝失业受贫和百无聊赖,得一线索就急切促成此案。试想,若无术者占卜,他根本不会被迫失业,后来的事情自然难于发生。当然,周宝本人的品质是恶劣的。他不仅主动促成了抢案,而且想奸淫妇女。也许术者本来就风闻他的品质,故而断言:“此囚也,不逾岁,当以刑死。”这样看,术者在此事上表现了一定的预见能力。
        小说在描写生活情态与人物和心理变化上,生动具体栩栩如生,如写质衣肆主必欲追索“所欠者六钱”,为此“相诟骂”。周宝为“解纷”,自己拿出仅有的五钱“为代偿,而主者又必得一钱”。所以“宝亦大恨怒”。这一细节描写入木三分地活画出市井小人贪图小利的心境。又比如,周宝联络人找到陆才,陆才明知此案不可作,又怕周宝怀恨,将来牵连自己,就“以二十券与之”,以和颜悦色的态度劝告他:“独可贩药耳。然当往见林姑丈,问药所自。”轻而易举地把他卖给林青。这是很高明的手段,又有很深远的谋算,既不结怨周宝,又可干干净净脱开自身。不仅表现人物行动,更深刻细致地写出人物的心理变化。小说中还突击地描写出古训这一人物。先作伏笔:林青等三人共识:“非古三官人,莫能集事。”而他对作案的态度是:虎口拔牙,断不可为。被迫参加后,他有条不紊:先要求提供具体情况。行动中,他指挥若定:先派周宝扣巡检寨门,伪称大理寺捉人,避免兵卒外出接应,又警戒四邻不准出看,使全部抢劫活动顺利无阻。另一方面他坚持江湖好汉的道德:只取财,不害人。多次劝阻林青杀人,愤怒制止周宝欲奸淫。最后人皆被捉处死,“独古训逸去,终莫能得”。显示出他确非鼠偷狗盗之辈,颇有绿林好汉的风范。小说的生动细微描写,使人物有血有肉,增加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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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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