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河吏

        交河有为盗诬引者,[1]乡民朴厚,无以自明,以赂求援于县吏。吏闻盗之上诬引,由私调其妇,致为所殴,意其妇必美,却赂而微示以意曰:“此事秘密,须其妇潜身自来,乃可授方略。”居间者以告乡民。乡民惮死失志,呼妇母至狱,私语以故。母告妇,咈然不应也。[2]越两三日,吏家有人夜扣门。启视,则一丐妇,布帕裹首,衣百结破衫,闯然入。[3]问之不答,且行且解衫与帕,则鲜妆华服丽妇也。惊问所自,红潮晕颊,俯首无言,惟袖出片纸。就所持灯视之,“某人妻”三字而已。吏喜过望,引入内室,故问其来意。妇掩泪曰:“不喻君语,何以夜来?既已来此,不必问矣,惟祈毋失信耳。”吏发洪誓,遂相嬿婉。潜留数日,大为妇所蛊惑,神志颠倒,惟恐不得当妇意。妇暂辞去,言:“村中日日受侮,难于久住,如城中近君租数楹,便可托庇荫,免无赖凌藉,亦可朝夕相往来。”吏益喜,竟百计白其冤。狱解之后,遇乡民,意甚索漠。以为狎昵其妇,愧相见也。后因事到乡,诣其家,亦拒不见。知其相绝,乃大恨。会有挟妓诱博者讼于官,官断妓押归原籍。吏视之,乡民妇也,就与语。妇言:“苦为夫禁制,愧相负,相忆殊深。今幸相逢,乞念旧时数日欢,免杖免解。”吏又惑之,因告官曰:“妓所供乃母家籍,实县民某妻。宜究其夫。”盖觊怂恿官卖,自买之也。遣拘乡民,乡民携妻至,乃别一人。问乡里,皆云不伪。问吏何以诬乡民,吏不能对,第曰风闻。问闻之何人,则噤无语。呼妓问之,妓乃言吏初欲挟污乡民妻,妻念从则失身,不从则夫死,值妓新来,乃尽脱簪珥赂妓。冒名往,故与吏狎识。今当受杖,适与相逢,因仍诳托乡民妻,冀脱棰楚。不虞其又有他谋,致两败也。官复勘乡民,果被诬。姑念其计出救死,又出于其妻,释不究,而严惩此吏焉。
        【注释】 [1]诬引:诬蔑、陷害。 [2]咈(fu扶)然:表示违逆不从的样子。 [3]闯然:突然进入的样子。
        【译文】 河北交河县,有个因受强盗诬陷而被捕入狱的人,质朴忠厚,无法辩明自己是清白的,便托人向县吏送礼行贿,请求帮助。县吏听说强盗之所以诬陷这个乡民,是由于强盗暗地调戏他的媳妇,招致一顿痛打,心想这乡民的媳妇一定很漂亮,于是就拒绝收礼而暗示以别的用意说:“这件事要保密,必须他的媳妇偷偷地前来,才可以教她营救的办法。”中间人把县吏的话转告乡民。乡民害怕被判死罪,而心慌意乱,失去主意,就把丈母娘叫到监狱,将中间人的话原原本本小声小气地告诉她。丈母娘回到家里,又告诉了女儿,女儿执意不从。过了两三天,县吏家有人半夜前来敲门。开门一看,乃是一个讨饭婆,头上裹着粗布头巾,身上穿着一件打了许多补钉的破衫,不声不响一直往里闯。问她,她不回答,一边走一边解下衣衫与头巾,原来乃是一位浓妆艳抹的美妇人。惊奇地问她从何而来,她两颊绯红,低头不语,只是从衣袖里摸出一张纸片。县吏接过纸片,就近手中灯光观看,纸片上写着“某人妻”三字。县吏喜出望外,引她进入内室,故意地问她前来的目的。妇人掩面流泪道:“不了解你话中的意思,我何必半夜前来?已经来了,不必多问,只求你说话算数,不要失信罢了。”县吏赌咒发誓决不失言,于是两人便交欢起来。偷偷摸摸地留了她几天,县吏大被妇人所迷惑,以至于神魂颠倒,惟恐不能满足妇人的要求。妇人要回家去看看,说:“住在村里,天天要受人家欺侮,实难长久住下去,如果在城中靠近你家地方租赁几间房子,便可得到你的保护,免受那些无赖们的欺凌,同时,早晚你来我往也可方便些。”县吏更加高兴,终于千方百计辨明了乡民是冤枉的。案子解除以后,县吏遇见乡民,乡民的态度很冷淡。县吏以为大概是因为玩弄了他的老婆,觉得难为情,所以才这样的。后因事到乡村,前往乡民家,他们也拒而不见。县吏知道他们决心断掉往来,于是十分恼恨。恰巧遇上有人串通妓女弄虚作假,诱骗赌徒上当而被告发到官府的,县官判决妓女押回原籍。县吏看看这妓女,原来是乡民妇,便走过去同她说话。妓女仍旧装作乡民妇说道:“苦于丈夫管束很严,不能同你相会,辜负你一片好心,我非常想念你。今天有幸与你相见,求你念在往日欢乐的情分上,免除棒打、不要押解还乡。”县吏又一次被迷惑,因而请求县官说:“妓女招认的是她母亲的籍贯,其实她是本县乡民某的妻子,应当追究她丈夫的责任。”县吏这样做,是企图怂恿县官卖掉妓女,以便自己将她买下。县官派人拘留乡民,乡民带领妻子来到县衙,竟是另一个人。询问乡里百姓,也都说一点不假。追问县吏为何诬陷乡民,县吏不能回答,只说是听的传闻。县官又问从何人那里听来,县吏只好闭口不言。县官又叫过妓女讯问,妓女才说:县吏当初想乘机要挟乡民以便玷污他的妻子,乡民妻子心想,依从他就要失身受辱,不从丈夫就会蒙冤丧命。当时,我刚来此地,于是她取出全部首饰送给我,让我冒名前去,因此与县吏亲近相识。今天将受杖刑,恰巧与他相遇,因而仍旧假托是乡民妻子,希望能免去一顿痛打。没想到他又有别的阴谋诡计,结果招来两次败露丢丑。县官重新审查乡民案件,乡民果真是被诬陷。考虑到他贿赂县吏是出于挽救自己的生命,又是他妻子想出来的,所以无罪开释,不予追究。对这个县吏则加以严惩。
        【总案】 交河吏依权谋私,欺侮黎民百姓,实属可鄙可恶。不过还算不上强凶巨蠹,虽也狡黠机变,但还不是神奸大猾,只是一般小官僚的一般性“小聪明”罢了。其罪行,其嘴脸,其用心,都不足以概括封建统治者的腐朽与凶残。这是作者阶级局限性的反映。纪昀向来主张文章小说都要“有益于劝惩”。什么人要劝,什么人该惩?他没有明言,但心里是有一本帐的。像交河吏这类小官僚小人物,是应该惩的,而且要惩得严;对显贵权要高级官僚,则只能劝。这样的例证,在《阅微草堂笔记》里,可以找到很多很多。正因为如此,所以作者在揭露批判现实方面,其深度和广度都有所不足。
        本篇在写作技巧方面,有不少地方是值得我们欣赏和借鉴的。主要是暗设疑点,构成悬念,使故事情节富于变化,让人物带点传奇和浪漫色彩。本文的构思也很奇特,布局谋篇,也别出心裁。关于这一点,只要我们仔细阅读,是不难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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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3-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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