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循岛

        曲沃项某,[1]本猎户,至项改业读书,文名藉甚,[2]且喜放生。[3]尝经河上,见农人拽一黑猿,尾断足伤,血殷毛革,见项悲嘶仰首,有乞怜态。项心动,购而释之。猿去,频回顾似感谢状,须臾遂杳。后项作幕闽中,归乘海舶。晨发,日未午,飓风大作,舟人惊骇。顷之,雪浪排空,挟舟而起,高数十丈,陡落波心,众均逐浪以去。项抱木板,任其所之。风益大,瞬息不知几千万里。自拼一死,既近海岸,懵然不知。无何,风静潮落。腹搁于浅渚石上,呕水斗余。
        良久渐醒,见黄沙无际,草木不生。时值初秋,天气尚暖,脱衣沙际,曝既干,重着起行。逶迤数十里,日已暝黑,月起海中,三坠三跃,大逾车轮,现五色光。无心观瞩,踏月再趋,至夜半尚无人家。冈峦杂沓,林木渐繁,虎啸猿啼,毛发森竖。腹中大馁,幸怀熟鸡子数枚,聊息饥火。方欲再行,而足力已疲,乃息深林中。四面磷火上下,若相瞰攫,[4]心头鹿鹿,[5]终夜清醒。天甫明又行,午后始见村落。居民披发被肩,形状不类中土,而面瘦肌黄,悴容可掬,如久病者。乃趋前问询,言语啁啾,[6]不甚可了。一老叟出问,项以实告,叟曰:“君中华人耶?此因循岛之简乡,去中华九万里。上年有海客朱某,亦遭飓到此,居仆处一年,为岛王所知,车载而去,仆因悉中国方言。君无家,盍小作勾留乎?”项喜,从之去。乡人皆至,窃窃私语,似讶奇观者。叟罗酒肴,不甚丰腴,而劝进殊殷。少顷,门外有鸣金声,众人皆仓皇遁,叟急闭户。项问故,曰:“此县令也,喜噬人。君初至,勿为所见。”生于门隙窥之,见前后引随者,皆兽面人身,舆中端坐一狼,衣冠颇整。骇绝,入问叟。叟惨然曰:“此地本富厚。三年前,不知何故,忽来狼怪数百群,分占各处,大者为省吏,次者为郡守,为邑宰,所用幕客差役,大半狼类。始到时,尚现人身,衣冠亦皆威肃。未数月,渐露本相,专爱食人脂膏。本处数十乡,每日输三十人入署,以利锥刺足,供其呼吸。膏尽释回,虽不尽至于死,然因是病瘠可怜,更有轻填沟壑者。”项讶曰:“岛主亦狼耶?”曰:“非也。主上仁慈,若辈能幻现人形,诡计深谋,遂为所赚。”问:“朝臣何以不知?”曰:“立朝者皆声气相通。若辈又每岁隐赂多金,遂无人发其覆。[7]况其在官之际,仍以好面目示人,岂知出仕临民,别有变相耶?”项曰:“此类当途,尚复成何世界!仆不才,当为汝等诉之岛主。俾此辈尽杀乃止!”叟曰:“君虽心怀忠义,必不能行;况客乡之民,例难越诉,倘遇择肥而噬者, 当有性命忧。”
        项中心不安,次日不别而行。方欲问途,忽数人来缚之去,径诣一署。惊怖间,见两廊坐卧者,无非当路君,[7]不觉气馁。未几,一官登堂,衣服苍古,幸是人身,冀可缓颊。顾瞥见项,若甚喜,略问所来,项备述前事。忽顾左右曰:“此人白皙而肥,精髓必美,当献之上司,必可记功邀宠。”项知非好意,再三恳释,不从。即命以木笼囚项,舁之出。行二里许,众人哗传曰:“太守来!”遂纷纷避道。俄见仪仗森严,拥一贵官至,鼠目獐头,左右顾盼。见缚者,问故。役禀白谓:“欲送上宪辕。[9]”太守命舁至前,熟视,曰:“君项某耶?何故至此?”项亦甚惊,而不解何以相识,因漫应之。立出舆,挥众去,命脱系,呼两骑至,并辔而行。项不知所为,转诘邦族。太守曰:“仆侯冠也。[10]受君大恩,俟入署再诉细情。”少选已至,见前门标“清政府”三字。[11]下骑同入,胥吏十余辈肃迎于旁。见两旁隐隐有卧狼数头,心震慑,不敢顾视。既入内,侯伏地拜。项答拜,因又问故。侯曰:“仆即河上老猿也。承君援救,此恩终不敢忘。后遇瘦柴生将夺此岛,[12]以余能幻化人形,招之同至。不期岛主信德,感及豚鱼。[13]瘦柴生不忍相负,只谋方面,[14]现居省要。余以从幕功授此职。今都院以下,[15]大半同群。其尚有人心,不肯附和者,则皆赋闲。仆亦每切兢兢,久苦衣冠桎梏。俟有顺便,当送君回耳。”项始恍然。侯亦询来意,略告之,相与叹息。言次,即已传餐。见数狼来,各被冠服,立化为人。与项通款曲,一一由侯为之指示,则丞、尉、案吏及幕中宾僚也。揖让入席,笑语雍和。侯独入内,项与众共饮。酒半酣,两役舁一肥人过,裸无寸缕,众曰:“可送斋厨。”项惊问,皆笑不言。俄庖人进一馔,如鸡子羹,群以敬客,曰:“此人膏,余等酷嗜之,惟主人不喜。先生之来, 口福诚不浅哉!”项惊曰:“适肥人已宰之耶?”曰:“然。吾等公膳,本有常供,此间因主人喜斋,故只日进一人。若大院中,则食人更多。”项惨不能咽,逃席觅侯,始得果腹。
        项居府中,郁郁不得志。侯察其意,谓:“机缘未至,归计难谋。苛县厉令,[16]余旧属也,彼处山川佳胜,足资眺瞩。当荐君暂入幕中,借广眼界。”项喜,次日持书去。一见要留,宾主颇洽。细察,厉亦系狼妖,外示和平,而贪狡殊无人理。幸公事甚简,日惟携仆出游,或止宿山中,数日始返,厉亦不之责。邑绅某横甚,强夺邻田数十顷。邻讼之,绅贿以重赂,厉竟不直邻,逐之去。邻上控,发县复讯,仍执前断。邻无如何,自缢绅门。绅夜至署,与厉密议,设计弥缝之。项不平,请曲直所在。厉笑曰:“先生不知耶?绅子现居京要,得罪则仆不能保功名,况妻子乎!且民命能值几何?以势制之,彼亦无能为力。”项曰:“信如君言,则人情天理之谓何?国法王章,不几虚设耶?”曰:“先生休矣!今日为政之道,尚言情理耶?吾辈辛苦钻营,始得此一官一邑,但求上有佳名,不妨下无德政。直者曲之,曲者直之,逢迎存于一心,酬应通乎百变。上以为可,虽民无爱日之留,[17]而朝有荐章之入矣;上以为不可,则民乐敦庞之化,[18]朝无颂德之碑——国舍有甘棠,[19]不及私门有幸草也。[20]”正言间,省中有飞牒至,言郎大人将赴苛巡兵,[21]着速备供张。厉匆匆别去,召丞尉商议,即让县署为行辕。次日迁移一空,别居西舍。署中悬灯彩,饰文窗,地铺氍毹厚尺许;寝室则八宝之床、绣鸳之枕、锦云之帐、暖翠之衾,光彩陆离,不可逼视。上下内外,焕然一新。
        至期,探者属道,迎者塞门,奔走往来,流汗相属。将晚,郎至,炮声隆隆,骑声得得,仪仗数百人,甲胄殊整,其行牌有“粉饰太平”、“虚行故事”、“廉嗤杨震”、[22]“懒学嵇康”等字。[23]项私问小吏,吏曰:“此德政牌也。[24]”既见武士数十人,各执刀分队疾趋。观者侧目,无敢哗。即有十余人拥大吏至,端坐舆中,豕喙虎须,状极狞恶。兵吏皆跪迎。郎置不顾,飞舆入署。项欲瞷其所为,从之入门。吏严色拒之。厉至缓颊,乃入。见堂燃红烛如椽,光明若昼。郎高坐,旁立美服者数辈。须臾传呼:“进兵册!”册上,仍付吏员持去。嗣兵官十余人入叩,有进金宝者,有呈玩具者,有乞怜贡媚者。一时许,厉跪请夜宴,共起身入小厢。即有吏出问:“有歌妓否?”厉无以应,大窘,遽返西舍,饰爱妾幼女以进。郎喜,面称其能,而厉之酬酢周旋,丑不可状。宴已,众皆退,惟妾女伴寝,厉则意气洋洋,若甚得意。项颇愤然,顾莫敢谁何,乃卧。晨兴复瞷,郎尚未起,有军吏至,请阅操,内史叱曰:[25]“大人未起,起亦须餐烟霞,[26]汝何得尔!”军吏诺而退。半晌,又一内史出,传命:“免操,即放赏。”军吏应而去。日将午,郎始起,厉急进膳,半炊时,传呼命驾,左右仓皇排道,径发。厉等皆跪送之,妾若女赧然而返。是役所费不赀,[27]而不闻有所整顿也。项大以为非,即别厉至侯所。途中哗然,厉升某府缺。及见侯,询之,侯曰:“此邦仕宦,大抵皆然。书生眼小如椒,徒自气苦耳。”
        项不愿复留,谋归益切。适海客朱奉王命遣回,侯聚珍宝,为项治装,并求附舟。遂相送至海口,已有一舟舣待。朱与项登舟,海风大作,揖别开帆。八日至琼州岛,[28]登岸取道而返。出箧中物,易钱购田治屋,称素封焉。[29]

        【注释】 [1]曲沃:曲沃县,北魏置,即今山西曲沃县。[2]藉甚:即籍甚,盛大、盛多。古籍中藉、籍两字互用。 [3]放生:信佛的人将他人捕获的动物买来放掉,认为是一种善举。 [4]瞰攫:窥伺欲抓取。瞰,窥伺、窥看。攫,鸟兽用爪抓取。 [5]鹿鹿:形容惶恐失措。 [6]啁啾(zhou jiu):象声词,鸟鸣声。此处形容语言难懂。[7]发其覆:揭开他们的遮盖。覆,掩蔽,谓有所蔽而不见。
        [8]当路君:指狼。《抱朴子·登涉》:“山中寅日有自称虞吏者,虎也;称当路君者,狼也。” [9]上宪辕:长官衙门。上宪,长官、上司,封建社会属吏称上司为“宪”。辕,辕门,古代帝王巡狩田猎止宿处周围以车为屏障,出入处仰两车,使车辕相向表示门,后亦称领兵将帅的营门及督抚等官署的外门。 [10]侯冠:即“猴冠”的谐音,暗喻此人为猴。成语“沐猴而冠”,谓沐猴(猕猴)戴帽子,装成人的样子。 [11]清政府:此处语意双关,“清”表面谓清廉,实暗指清朝。 [12]瘦柴生:指豺狼。《埤雅·释兽》:“豺,柴也。豺体细瘦,故谓之豺。” [13]感及豚鱼:连豚(猪)鱼也受到感化,语本《易·中孚》之“信及豚鱼”。[14]方面:指一方的军政事务。后称总督、巡抚等官为“方面官”。[15]都院:都察院,明、清时的中央监察、弹劾机关。 [16]苛县厉令:苛县姓厉的县令,语意双关,暗喻该县行苛政虐害人民。苛,指苛政,繁碎、残酷的政令,《礼记·檀弓》下记孔子之言曰“苛政猛于虎也”。厉,虐害。 [17]爱日:谓侍奉父母须及时,不可须臾懈怠。扬雄《法言·孝至》:“不可得而久者,事亲之谓也,孝子爱日。”即是说父母不能久在人世,所以孝子应珍惜时光孝敬,后因称子侍奉父母之日为“爱日”。封建社会称地方官为“父母官”,故为喻。 [18]敦庞之化:使民风敦厚笃实的教化,是封建社会地方官政绩的主要内容。敦庞,又作“敦厖”,敦厚笃实。化,教化,政教风化。 [19]甘棠:《诗·召南》篇名。传说周武王时,召伯巡行南国,曾憩甘棠树下,后人思其德,因作《甘棠》诗。后用为称颂官吏政绩之词。 [20]幸草:幸生之草。指火烧未尽的草,侥幸于苟且生存。 [21]朗大人:即“狼大人”的谐音。 [22]杨震:东汉弘农人,字伯起。通晓诸经,时人称为“关西孔子”。安帝时官至太尉,是著名廉吏。任荆州刺史时,有人夜赠金十斤,谓“夜无知者”,杨拒之曰:“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后汉书》有传。 [23] 嵇康:三国魏文学家、思想家、音乐家。官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为“竹林七贤”之一,与阮籍齐名。时司马氏掌朝权,山涛为选曹郎,举嵇康代替自己,康答书拒绝,即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书中有“不涉经学,性复疏懒”、“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等语,自称不堪流俗。 [24]德政牌:标榜官吏仁德政绩的牌子。按,自古以来只有所谓“德政碑”,并无“德政牌”之称,此处似讥郎大人厚颜无耻。“德政碑”乃旧时士民称颂官吏政绩所立的碑刻,实多溢美之辞。 [25]内史:官名。清初入关时,置内史,相当于以后的大学士,从此处上下文看,似非指此。又,古代官府的佐吏也叫史。《周礼·天官·宰夫》:“六曰史,掌官书以赞治。”郑玄注:“赞治,若今起文书草也。”此处似指这类秘书人员。 [26]餐烟霞:即吸鸦片烟的婉辞。 [27]不赀:数量很大,不能以资财计算,也作“不訾”。 [28]琼州岛:即今海南岛。 [29]素封:无官爵封邑而拥有资财的富人。
        【译文】 曲沃项某,世代是猎户,到他这一代改行读书,文章名气很大,并且喜欢放生。曾经路过河边,看见一个农夫牵着一只黑猿,尾巴断了,脚也伤了,血染红了毛皮,见了项便仰起头来悲哀地嘶鸣,那表情像是乞求怜悯。项动了感情,买下并放走了它。黑猿临走,还频频回头好像要感谢的样子,很快就远得不见踪影了。后来项在福建做幕僚,回家时搭乘海船。早晨开船,不到中午,飓风大起,船夫害怕极了。顷刻间,雪山般的大浪腾空而来,裹住船涌起,高达几十丈,又突然跌入浪谷,大家都随着波浪漂散。项抱着一块木板,任凭风浪漂流到哪里。风越刮越大,眨眼就漂了不知几千万里。项只好拼着一死,等漂近岸边,已经不省人事。不久,风停潮退。项的腹部恰巧搁在浅滩中石头上,吐出一斗多水。
        过了很久慢慢醒来,只见一望无尽的黄沙,寸草不生。那时正当初秋,天气还比较暖和,他脱下衣服放在沙上,晒干了,重新穿上赶路。曲曲折折走了几十里,天色黑了下来。月亮从海中升起,三落三起,比车轮还大,放出五色光芒。项无心观赏,踏着月光继续往前跑,直到半夜还没看见人家。连绵的山冈起伏错落,林中树木越来越繁茂,虎吼声和猿啼声传来,使人毛骨悚然。项肚子饿极了,幸亏怀里还揣着几个熟鸡蛋,略微压了压饥。正想再走,脚下已疲软,于是倒在树林深处休息。四面鬼火忽上忽下,像要来窥伺抓取,心内惊恐不安,一夜也没敢合眼。天刚亮又走,直到午后才看见村落。村民们头发披散在肩上,样子不像中原人,而且面黄肌瘦,憔悴极了,如同多年的病人。项于是快步上前打听,对方的话吱吱喳喳像鸟叫,不太能听懂。一位老人出来过问,项把自己的实底告诉了他,老人说:“您是中华人吗?这里是因循岛的简乡,离中华九万里。去年有位姓朱的航海客人,也是碰上飓风到了这里,在我家住了一年,被岛主知道,用车拉走了,我因而懂了中国话。您无家可归,何不到我家暂住一时?”项高兴起来,就跟他走了。乡里的人都来了,窃窃私语,似乎对这少见的奇事很惊讶的样子。老人摆上酒菜,不很丰盛,劝酒、劝菜却十分殷勤。不一会儿,门外响起锣声,人们都仓皇逃走,老人急忙关上房门。项问是怎么回事,老人说:“这是县令来了,他爱吃人。您刚来,不要被他看见。”项从门缝里偷看,见前后开道的和跟随的人员,都是兽面人身,轿子里端端正正坐着一只狼,穿戴很整齐。项吓坏了,进去向老人询问。老人凄惨地说:“这地方本来很富庶。三年前,不知什么原因,忽然来了数百群狼妖,分头占领了各个地方,大的做省府长官,小一点的做知府,做县令,它们用的幕僚、差役,大都是狼。刚来时,还装出人的样子,衣帽也很威严。不几个月,就渐渐露出本来面目,专门爱吃人的脂肪。此地几十个乡,每天要送进官府三十个人,用锋利的锥子刺破人的脚,供它们吸食。脂肪吸净了再放回来,虽然不至于都死,但因此瘦弱得可怜,又有的人就这么轻易死掉了。”项惊讶地说:“岛主也是狼吗?”老人说:“不是。岛主很仁慈,但这些家伙能幻化成人的形状,诡计多端而老谋深算,于是就被它们骗了。”项又问:“朝中的大臣为什么不知道?”老人说:“朝中大臣都和它们一个鼻孔出气。它们又每年偷偷地贿赂大臣很多钱财,就没有人揭露它们了。况且它们在朝中做官时,都是以好面孔出现,怎知道到地方上治理百姓,会换成另一副面孔呢?”项说:“这些家伙当道,还成什么世界!我虽然没有才能,也要替你们向岛主控诉。一定要使这些家伙被杀光才罢手。”老人说:“您虽然有侠义心肠,但肯定办不成;何况外来的人员,按惯例很难越级上诉,倘若遇上专爱挑选肥胖点的人来吃的家伙,还会有生命危险。”
        项心中不安宁,第二天没向主人告别就走了。他正想打听打听路,忽然来了几个人把他绑走,直接带进一座官府。正在惊慌害怕的时候,只见两边廊下坐着趴着的,没有哪个不是狼,不觉失掉了勇气。不一会儿,一位官员上了大堂,衣着古朴,幸而长着人的身体,大约有希望向他求情。那官回头看见项,好像很高兴,简单问了问从哪里来的,项将自己的遭遇全部告诉了他。那官忽然四下看了看他手下的人说:“这人又白又胖,身体内的精华一定味道鲜美,应该把他献给上司,一定能邀功并得到上司的宠爱。”项知道他不怀好意,再三恳求释放,那官不答应。立即命令用木笼将项囚禁起来,抬了出去。走出二里多路,人们都嚷嚷着传话道:“知府来了!”于是纷纷避让在路边。接着只见仪仗队伍整齐严肃,簇拥着一位贵官来到,獐头鼠目,左顾右盼。看见绑的囚犯,就问是怎么回事。差役禀告说:“打算送到长官衙门中。”知府命令抬到跟前,端详了许久,说:“您是项某吗?为什么来到这里?”项也非常吃惊,却不知他怎么会认识自己,于是随口答应了他。知府立即下轿,把差役赶走,命令给项松绑,叫过两匹马来,和项并排骑着走。项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就转弯抹角地询问他的家乡和姓氏。知府说:“我叫侯冠,曾经受过您的大恩,等进了衙门再细细地说吧。”不久就到了衙门,只见大门前边写着“清政府”三个字。下了马一起进去,十几名小官吏肃立在一旁迎接。只见两旁隐隐约约地趴着几只狼,项心里恐惧,不敢再四处看。进了内室,侯跪下叩拜。项连忙回拜,并趁这个机会问他为什么这样。侯说:“我就是河边的老猿。承蒙您解救,这大恩大德终生不敢忘记。后来我遇到瘦柴生想夺这岛子,因为我能幻化成人的样子,就招我一同来。没想到岛主德高望重,连鸟兽都受到了感化。瘦柴生不忍心做对不起岛主的事,只要求做个方面官,现在已是本省的首要官员。我因为跟他做幕僚有功封了这个职务。现在都察院以下,大半都是他的同党。那些还有点儿人心,不愿附合他的人,就都没得官做。我也往往是极力小心翼翼,早就被这身官服捆绑苦了。等方便的时候,一定送您回去。”项这才恍然大悟。侯又问他为什么来这里,他简单地告诉了侯,二人相对叹息。言谈之间,便开饭了。只见进来几只狼,各自穿衣戴帽,立刻都变成了人。和项相互致意,侯一一介绍,原来是县丞、县尉、文书、幕僚等。彼此施礼推让入席,说笑很融洽。侯单独进了内室,项和大家一起喝酒。酒喝到半酣,两个差役抬着一个胖子经过,一丝不挂,大家说:“可以送到厨房去。”项惊慌地询问,大家都笑笑不说话。很快厨子就上来一盘食物,好像鸡蛋羹,大家一起请项吃,说:“这是人膏,我们都极爱吃,只有主人不喜欢,先生这次来,真是口福不浅呀!”项大惊说:“刚才那个胖子已经杀掉了吗?”大家说:“是的。我们公家备办的伙食,本来是按常规供应的,这里因为主人吃素,所以每天只送一个人来。如果是在大院里,那吃掉的人就更多了。”项心中惨然而无法再吃下去,偷偷离开酒席去找侯,这才算是填饱了肚子。
        项住在知府衙门里,心中苦闷而一筹莫展。侯看出了他的心思,对他说:“机会还没到,回去的办法难以商量。苛县的县令厉某,是我的老部下,那里山水景色极好,足供游览。我要推荐您暂且到他府中做个幕僚,也可借此机会开开眼界。”项很高兴,第二天就拿着推荐信上路了。苛县县令一见就邀请项留下来,宾主十分融洽。项仔细观察,厉也是个狼妖,表面温和,实际上却贪婪狡猾极没有人性。幸而公事简单,每天只是带着仆人出去游玩,有时留宿在山中,几天才回来,厉也并不责怪他。有个乡绅霸道极了,强夺邻居几十顷田产。邻居控告他,乡绅用重金来贿赂县令,厉竟然不为那位邻居申雪,将他赶走了。邻居上诉,上边把案卷发回县里复审,厉仍然维持原判。邻居无可奈何,就在乡绅门前上吊自杀了。乡绅晚上来到县衙,和厉秘密计议,想办法遮掩此事。项心中不平,质问县令是非在哪里。厉笑着说:“先生不知道吗?乡绅的儿子如今在京城担任要职,得罪了他我就保不住官职名位,何况还有妻子儿女呢!况且老百姓的命能值几个钱?用势力压住他们,他们也无能为力。”项说:“若确实像您说的这样,那么人情天理怎么讲?国法王章,岂不等于虚设吗?”厉说:“先生不必这样费心了!现在的治国方法,还讲什么情理吗?我们这些人辛辛苦苦地投机钻营,才得到这么一官一县,只求对上有个好名声,不怕对下没有什么政绩。对的不妨说成错的,错的不妨说成对的,‘逢迎’二字只要存在心里,那就应酬起来变化无穷。上头认为行,即使老百姓都不喜欢,朝中照样有荐举的奏章;上头认为不行,即使老百姓都爱戴拥护,朝中照样没人给记功——国家的甘棠树尽管德高望重,还是赶不上私家的幸生之草得宠啊。”正说着,省府来了急信,说郎大人要来苛县视察军事,责成县令火速准备行营。厉匆匆忙忙地与项告别,召集县丞、县尉等商议,决定让出县衙做郎大人的临时官署。第二天县衙搬迁一空,厉县令住进西厢房。县衙中张灯结彩,窗上加了花饰,地上铺了一尺多厚的地毯;寝室里放着八宝床、绣着鸳鸯的枕头、云霞纹的锦缎帐子、明丽温软如春晴山色的绸被,色彩繁杂夺目,晃得人眼都不敢盯着看。上下内外,焕然一新。
        到了那天,大道上探马接连不断,欢迎的人群堵住了大门,人们来回奔忙着张罗,大汗淋漓。天快黑时,郎大人到了,礼炮声隆隆,马蹄声得得,仪仗队好几百人,甲胄非常齐整,打着的行牌上写着“粉饰太平”、“虚行故事”、“廉嗤杨震”、“懒学嵇康”等等。项私下请教小吏,小吏说:“这是德政牌。”然后见数十名武士,各个拿着刀枪分列队伍急跑。观看的人侧目而视,没有人敢喧哗。接着十几个人簇拥着一位大官来了,端端正正坐在轿子里,猪嘴虎须,相貌非常狰狞丑恶。兵士官吏都跪下迎接。郎大人理都不理,轿子飞快地进了县衙。项想探看他做些什么,就跟着他进门。官吏板着面孔不让进。厉来到求情,才进去了。只见大堂上点着檩条那么粗的红蜡烛,亮堂堂如同白昼。郎大人高高地坐在上面,旁边站着几个衣服华丽的人。不一会儿传令下来:“献上兵册!”兵册呈上,郎大人仍给了官吏拿走。然后十几个军官进来叩头,有献金银财宝的,有献玩物的,有摇尾乞怜献媚的。过了一个多时辰,厉跪在地下请求进晚餐,一同起身到小厢房去。接着有个官吏出来问道:“有歌妓没有?”厉无话回答,十分狼狈,连忙返回西厢房,把爱妾、幼女打扮了一番送来。郎大人很高兴,当面夸奖厉能干,厉周旋应酬,丑态百出。宴会结束,大家都退下去,只留下厉的妾和女儿陪郎大人睡觉,厉却趾高气扬,好像十分得意。项心中气愤不平,但也不敢发作,只好睡下。早晨起来再去探看,郎大人还没起床,有个军官来了,请郎大人检阅军队操练,郎的内史呵斥道:“大人还没起床,就是起了床还得抽大烟,你怎么敢这样!”军官连声答应着退了下去。半天,又出来一位内史,传令:“操练免了,立即放赏。”军官答应着走了。快到中午,郎大人才起床,厉急忙送上早饭。半顿饭的时候,传出号令启程,下属们慌忙地排列在道路两旁,郎大人径自走了。厉等都跪在地上为他送行,爱妾和女儿羞愧地回了家。这件事花掉的钱不计其数,却没有听说整顿了什么。项很不以为然,立即辞别了厉到侯那里。路上听见人们吵吵嚷嚷地说,厉升任某知府。等到项见了侯,请教起此事,侯说:“这地方做官,都是这样。你这书生眼睛小如花椒,白白地自寻烦恼。”
        项不愿再住下去,计划回家更迫切了。正好海客朱某奉岛王命令遣回中华,侯收集珍宝,给项打点行装,并请求搭乘朱的船。于是侯送项一起来到海口。早有一条船等在那里。朱和项上了船,这时海风大起,相互拱手告别即扬帆起航。八天之后船到琼州岛,项上岸选陆路回家。拿出箱中的宝贝,换成钱购置田产房屋,成了大富翁。
        【总案】 篇中项某在因循岛上的所见所闻,均可视为晚清黑暗社会现实的缩影。岛上的层层官吏,都是些贪婪可怕的豺狼野兽,“专爱食人脂膏”。这就把当时吏治的黑暗腐朽、统治者对人民的敲骨吸髓,以及官官相护的本质,暴露得淋漓尽致。在这块乾坤颠倒的国土上,人们对种种苛政虐害久已熟视无睹,习非成是。作者特意让项某这个不识时务的“中华人”在岛中各处游历一番,遍睹其怪现状,并不时与岛中官吏发生观念上的冲突,更强烈地反衬出其社会的病态。“苛县厉令”的种种谬言丑行,在当时的大清帝国中不是随处可见吗?篇中处处影射,而如书法的藏锋护尾,颇可玩味。至于“三年前”“忽来狼怪数百群”喻三百年前清兵入关、“清政府”谓大清帝国、郎大人赴苛“巡兵”指清制各省最高长官每年例行的“大阅”等等,虽是其中较为彰明者,却也并无“讪上”的把柄可抓。而名之为“因循岛”,正是影射清廷的因循守旧、闭关锁国、日薄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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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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