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靠

        粤中李氏子,幼读书,应童子试,不售。性好博,父屡诫之不悛。[1]妇陈氏,因之屡与反目。俄举一子,父名之曰“阿靠”。及阿靠周岁,父谓陈氏曰:“汝夫屡从牧猪奴游,非吾子也。吾名孙曰‘阿靠’,将舍子而靠孙矣! 为汝计,亦宜舍夫而靠子。”是日,父具酒食,以饮食其子,谓之曰:“汝强饮食,俟汝醉饱,吾送汝赴清流矣!”李叩头求活,不许。复涕泣跪其妇前,乞为缓颊,[2]陈亦不应。父乃以布囊蒙其头,使健仆负而投之河。载沉载浮,将及里许,有人拯之起,则博场中旧友也,即留之博场中。
        居月余,李辞其友曰:“吾以好博故,父不以为子,妻不以为夫。今在此,旦夕闻呼卢喝雉之声,[3]弥触我隐痛矣!”乃去而乞食于市。顾尚能书,自买纸写楹联,遍送市廛,[4]市人亦稍酬其笔墨之费,虽乞也而所得较丰。流转数千里,至山东某县,寓道观中,大病几死。观中老道士怜而饮食之,医药之,幸而病愈。道士谓之曰:“此间颇重南中文士,吾为招童子数人,使子授以经书,必有至者,此寒士谋生之恒业也,不胜于仰面求人乎?”李欣然从之,遂得与邑中士大夫游。有赵翁者,设逆旅以待四方之客,家颇小康而无子,止一女,欲为女招婿而即以为子,久而未得其人。道士乃说赵翁曰:“翁女若婿本地人,此时虽暂为翁子,久必挈女归耳。李氏子,无家者也,孑然一身,流落千里,若为翁婿,必长为翁子矣。”赵翁韪其言,[5]乃赘李于家。久之,谓赵翁曰:“某视此间庠序中人,[6]其文艺亦与某等耳。使得与试,一衿非所难也。[7]”翁大喜,即使以赵姓应试,补博士弟子员。逾年举于乡,联捷成进士。
        数年后,选授粤中一县令。携妻之官,历任繁剧,宦橐丰盈。因官本籍,恐致人言,未敢问其家也。服官十余年,以公事罢职,将归山东,乃迂道访之,则父死久矣。妻与子顾无恙,然贫甚,无以为生。李乃自到其家,诡言李氏子旧时博友也,请见其妻。时李氏子有须,且貌又丰腴,其言操北音,妻固不识也。呼其子视之,二十余岁矣。问:“有妻乎?”曰:“无。”问:“何不娶?”告以贫故。李慨然曰:“吾与李某,自幼在博场中交好,今故人长逝,妻子单寒,西华葛帔,[8]令人叹息!吾虽小人,不忍坐视。”乃出橐中数千金与之,且为作媒,娶邻村某氏女,婚费悉出自李。庙见之日,李亦至焉。李妻亲至堂前叩谢,并使其子与新妇登氍毹展拜。[9]中设一坐,请李坐之。时宾客咸在,意李必从谦抑,而李俨然踞坐,受其拜谒。拜已,大声呼曰:“阿靠!汝幼而无父,不识我宜也;阿靠之母,何亦不识我乎?”李妻在旁,闻而大惊。李乃语之曰:“吾即尔夫也。”因历叙前事,众宾咸诧叹。李曰:“吾官此多年,今不能复归原籍矣。即将辞尔等北去,夫妻父子,缘尽于斯!”妻闻之,哭失声。众宾之长者或进言曰:“君既荣显,何不挈其母子同归山东?”李笑曰:“曩者之事,诚出老父之意。然夫妻死别,人间至惨,乃视吾布囊蒙首,漠不动心,人之无情,一至于此,吾在山东有妻有子矣,焉置此为?其舍夫靠子,遵吾父之命可也。阿靠!阿靠!善事尔母!”言已,不顾而去。

        【注释】 [1]悛(quan):悔改。 [2]缓颊:婉言劝解,说情。 [3]呼卢喝雉:形容赌博时的喊叫声。古代有一种赌博叫樗蒲。五个木子,一子两面。一面涂黑,画牛犊。一面涂白,画雉。五子全黑叫卢,得头彩,故掷子时大声“呼卢”。 [4]市廛(chan):廛,本指平民的房屋。市廛,指街市上商贾的店铺。 [5]韪(wei):是,同意。[6]庠(xiang)序:古代乡学,泛指学校。 [7]衿:指青衿,青领子,代指读书人。明清科举时代,青衿专指秀才。 [8]西华葛帔:指人情淡薄。南朝梁任昉,好奖掖士人,座上客常有数十,而死后却很萧条,旧友对他的后人不加体恤,其子西华冬天犹穿葛帔练裙。 [9]氍毹(qushu):铺地用的毛织地毯。
        【译文】 广东有个姓李的人,自幼念书但不用功,参加童子试,没考中。他喜欢赌博,父亲屡次教训,总不悔改。他妻子陈氏,为此也经常跟他吵架。过了不久,他们生下一个儿子,这人的父亲给孙子起名叫阿靠。阿靠满周岁时,父亲对陈氏说:“你丈夫经常跟一些放猪的流浪汉混在一起,完全不像我的儿子。我给孙子起名阿靠,是想舍掉儿子而依靠孙子。为你着想,也应该舍弃丈夫而靠儿子。”当天,父亲准备好酒饭,让李某吃,然后对他说:“你尽量吃,等你酒足饭饱,我就要送你到河里去。”吓得李某跪下叩头,乞求父亲饶命,父亲不答应。李某又哭着跪在妻子面前,请她代为求情,陈氏也不答应。父亲就用布袋蒙上他的头,让一名健壮的仆人背着他丢到了河里。李某被抛进河里,一会儿下沉一会儿浮起,顺水漂流了一里多路,有人把他救了起来。原来这人正是他赌博场中的老朋友。这朋友就把他留在赌场里。
        住了一个多月,李某告辞说:“因为我好赌博,父亲不认我是儿子,妻子不把我看作丈夫。现在你这里,整天听这些呼幺喝六的声音,时刻触动我的隐痛。”于是他就到街市上去讨饭。因为他还能写写字,就买纸写对联,分送给街市上的店铺,人家也给他些报酬,因而虽然是乞讨度日,手头倒也宽裕。李某离开家乡,一路讨饭,辗转走了几千里路,来到山东的一个县里。他住在一座道士的宫观里,忽然生了一场大病,差一点死去。观里的老道士很可怜他,管他饭吃,给他治病,还算幸运,病终于好了。道士对他说:“这里的人很重视南方的读书人,我给你招几个学童,你教他们读书,一定会有人来。这也是穷苦读书人的正常职业,不是比讨饭好吗?”李某高兴地答应了。从此他以教书为职业,也就能够和乡里的士大夫们交往接近了。这乡里有个姓赵的老人,开了一所客店接待四方游客,家里相当富裕。可惜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他想招个养老女婿当儿子,很长时间了,也没有招成。道士劝赵老说:“你如果招个本地人,当时会做你的儿子,时间一长,一定会带着你女儿回去。李某是个无家可归的人,孑然一身流落到千里之外,如果招他做女婿,一定会永远做你的儿子。”赵老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同意并招赘李某做女婿。李某在赵家住了一段时间,就对赵老说:“我看这里那些入学的秀才,写文章的水平和我比较也差不多。如果让我去考考,得个秀才也不难。”赵老大喜,就让他以赵姓子弟的身份去考试。结果,果然得了秀才。第二年参加乡试又中了举人。后来又会试得中,成了进士。
        几年后,李某被选派广东做县令。他带着妻子到任,连做了几个县的县令,地方都很富庶,挣了不少钱。因为是在原籍省份做官,怕被人家议论,就一直不敢回老家去探望。这样过了十几年,后来李某因为处置公事不恰当,被罢了官,将要返回山东,他这才绕道去访问家乡。到了家乡一打听,父亲已经去世很久了,妻子和儿子还生活得好好的,只是很穷困,几乎过不下去。李某进了自己的家门,谎说自己是李某过去赌博的老朋友,要求见他的妻子。这时李某长了不少胡子,又白又胖,说话带北方口音,妻子自然没认出来。他又把儿子叫出来看看,已经二十多岁。李某问:“有妻子吗?”儿子说:“还没有?”又问:“为什么不娶妻?”儿子告诉因为生活穷困。李某感慨地说:“我和李某从小在赌场里,交情很好,现在他过世了,妻儿贫穷,人情冷暖叫人寒心!我虽是平民百姓,也不忍心坐视不理。”说着,就从布袋里拿出几千两银子给了儿子,并为他做媒,娶邻村一个女孩作妻子,结婚费用全由李某承担。婚礼第二天,按风俗要拜见公婆,李某也来参加。李妻亲自到堂前叩头表示感谢,并让儿子和媳妇在地毯上大礼跪拜。房子正中设一个坐位,原是给公婆坐的,李妻先让李某去坐。宾客们都在场,心里想,李某一定会谦让一番,不料李某竟大模大样地坐了上去,接受新婚夫妇的参拜。拜完之后,李某当着大家的面高声说:“阿靠!你幼年失去父亲,不认识我是应该的。阿靠的母亲怎么也不认识我了呢?”李妻在一旁听了,大惊失色。李某对她说:“我就是你丈夫。”接着他把自己经历的事情一一讲给大家听,众宾客都惊叹不已。李某说:“我在原籍省份做官多年,这是违背朝廷王法的。我现在不能再回原籍。我马上要告别你们北上,夫妻之情、父子关系,都到此为止。”李妻听了,放声大哭。宾客中有上年纪的人说:“你既然有了地位,何不带她母子俩一起回山东?”李某笑着回答:“过去的那事,确实是我父亲的主意。但是,夫妻间生离死别是人生中最凄惨的事。她看着我被布袋蒙了头,就要丢进河里去,却能无动于衷,无情到了这种地步,我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再说,我山东有妻有子,带他们去怎么安排?她遵照我父之命令,舍弃丈夫依靠儿子就是了。阿靠,阿靠!要好好地侍奉孝敬你母亲呀!”说完之后,起身脸也不回地走了。
        【总案】 中国有句古话,曰:“置之死地而后生。”这篇小说描写的故事可谓适例。小说主人公李某,本来是个叫父亲和妻子完全失去信心的人,但被父亲狠心抛弃又被人救起后,他却大大地发生变化。严酷的现实,不仅给他深刻教育,而且激起自强不息的上进心,最后终于在人生大海里成为一艘独立远航的大船。小说在艺术处理上有详有略,对李某过去不争气的表现运用略写,而把笔墨着重放在刻画他奋斗成人的过程上。小说还注意表现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和精神面貌。他对原来的妻子和儿子,既给予必要的关怀、帮助,使之克服生活中的困难,尽到应有的责任,又不藕断丝连,而是当机立断明确说明必须结束这一关系的理由,于情于理都较恰当,显示了深沉干练的办事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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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9-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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