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

红楼梦鉴赏《 人物形象鉴赏 小红和“金陵十二钗”三副册 小红》

怡红院的小丫头，姓林，小名红玉，因“玉”字犯了宝玉和黛玉，便都叫她小红或只叫红儿。其父林之孝为荣府收管各处房田事务的管家，母亲林之孝家的也是荣府有脸面的女管家。

小红长得俏丽甜净，聪明伶俐。虽然其父母在荣府奴仆中颇有权势，但小红在怡红院因有袭人、晴雯、秋纹、麝月等一批大丫头在，只能屈居三等丫头的地位，故常自恨没有出头的机会，心内闷闷的。

小说第二十四回“痴女儿遗帕惹相思”，是小红首次出场的一回，也是重点写小红、并为之立了回目的一回，由此可见小红在小说中的地位。此回写小红在宝玉房中，正巧袭人、秋纹、碧痕、麝月等都不在，偏生宝玉要吃茶，一连叫了几声没人，宝玉只得自己下来倒茶，正在这时，听得背后说道：

“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们来倒。”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早接了碗过去。宝玉倒唬了一跳，问：“你在那里的?忽然来了，唬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回说：“我在后院子里，才从里间的后面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声?”

这来者就是小红，和《红楼梦》里许多人物的出场一样，小红出场也是先闻其声，再见其人，而小红的容貌正是通过宝玉眼中的仔细打量写出的：“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鬒鬒的头发，挽着个籫，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

小说一开始写她，就写出了她的郁郁不得志和怡红院小环境对她的排斥。宝玉问她：“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她冷笑了一声说：“认不得的也多，岂只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见的事一点儿不作，那里认得呢。”宝玉问：“你为什么不作那眼见的事?”她刚回答了一句“这话我也难说”，紧接着秋纹和碧痕就说笑着提着一桶水进来了，一看见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房来东瞧西望，并没个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大不自在”，于是二人联合起来围攻小红：

秋纹兜脸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便是了。”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

这一段描写，不仅回答了宝玉的提问：“你为什么不作那眼见的事”，同时凸显了小红生存环境的恶劣。她今天刚刚有点机会，不想“遭秋纹等一场恶意，心内早灰了一半”。正如庚辰本此回末评所云：“红玉在怡红院为诸嬛所掩，亦可谓生不遇时。”

但小红虽为三等丫头，其识见却颇不凡。她因在怡红院抑郁不得志，加之又为情所惑，更小小年纪参透了人生。一次她和另一个小丫头佳蕙在一起闲聊，佳蕙见她身体不好，劝她看病吃药，她却回说：“怕什么，还不如早些儿死了倒干净!”佳蕙因又不服气晴雯等人，为小红抱不平，小红更说得透彻：“也不犯着气他们。俗语说得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一席话不觉感动了佳蕙，由不得眼睛也红了。这句《红楼梦》里的名言虽然早在《金瓶梅》中就出现过两次，都在第八十六回，一次系王婆讲：“自古没个不散的筵席”，一次系孟玉楼讲：“千里长棚，也没个不散的筵席。”《红楼梦》第七十二回也出现过一次，系司棋讲：“千里搭长棚， 没有不散的筵席”;但小红讲的这次给人印象最深。

小红不仅有识见，而且确有能力，只是她在怡红院没有机会表现。但老天爷不会一辈子埋没人才，一次偶然的机会，她的才能被更重要的实权派人物王熙凤发现了。小说第二十六回，写凤姐正要使唤一个人，恰巧她的丫头儿没在边上，小红应声来到跟前，问使唤作什么事，凤姐就把一揽子家务事让她去告诉平儿。等小红办完了事回来，一时未找到凤姐，先碰上晴雯、碧痕等人，说她在外面瞎逛，她回了一句“二奶奶使唤我说话取东西的”，结果让晴雯讽刺挖苦了一阵：“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最后总算在李纨处找到了凤姐，她把要回的话一五一十，说得齐全清楚。李纨听了如坠云里雾里，“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凤姐告诉她：“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称赞小红“好孩子，难为你说的齐全”，“说话虽不多，听那口声就简断”，甚至要认她作“女儿”，明儿就要和宝玉说，让小红跟她去。第六十回曾从芳官嘴里交代怡红院空缺了两个位置，一个便是“红玉的，琏二奶奶要去还没给人来”，可见小红后来确是成了凤姐的丫头。

小红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她和贾芸之间的私情，所谓“痴女儿遗帕惹相思”，这事件从第二十四回开始，一直延续到第二十七回，其间第二十六回回目“蜂腰桥设言传心事”，也是写此一事件的。一个三等丫头在小说前八十回着墨并不多，但却立了两个回目，可见其地位的重要。这一事件的大致脉络是： 贾芸在外书房要见宝玉，小红被焙茗抓了去宝玉处传信，小红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却冷冷的让其明儿再来，其间她无意中丢了手帕子(以上二十四回)——小红睡梦中听窗外低低地叫道：“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小红出来一看正是贾芸，但醒过来方知是梦(以上二十四、二十五回)——贾芸带了匠役来园内种树，小红看到贾芸坐在那山子石上，待要过去，又不敢过去(以上二十五回)——佳蕙带了贾芸来见宝玉，小红在蜂腰桥前与贾芸“四目相对”，彼此都拿眼把对方“一溜”(以上二十六回)——贾芸从坠儿口中得知小红丢了手帕，他进园种树时正捡了一块罗帕，这才知是小红的，因而不胜喜幸，把手帕给了坠儿，并讲明若得了她的谢礼，不许瞒着我(以上二十六回)——坠儿在滴翠亭把手帕还给了小红，并代贾芸讨谢礼，小红想了半晌，答应送给谢礼，并已说了“拿我这个给他，算谢他的罢”，但未及写明什么谢礼，此时因小红推开窗槅而打断了宝钗的偷听(以上二十七回)。一段小小情事跨了四回章节，立了两个回目，这样的待遇不可谓不特别。

绝不是偶然的，小说对小红的礼遇，和小红在八十回以后的重要表现有直接关系。根据脂批，小红在八十回以后有大量描写：

小说第二十六回，写小红与佳蕙一段对话，庚辰、甲戌本均有眉批云：“《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甲戌本“叹叹”以下无)

第二十七回，写小红把四五门子的话回的十分齐全，得到凤姐夸奖，甲戌本有旁批云：“红玉今日方遂心如意，却为宝玉后文伏线。”

同上回，针对前面一条批语称红玉为“奸邪婢”，庚辰本又有一眉批云：“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

同上回，写小红表示愿意跟随凤姐“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甲戌本有旁批云：“且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见)。”

又同上回，甲戌本有回末总评云：“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此于千里外伏线也。”

总括以上批语，都证明一点： 小红于八十回后有重要表现，有她和茜雪“一大回文字”，这回文字和“抄没”、“狱神庙”等有直接关系，其中回目就有“狱神庙”字样。那么这“一大回文字”具体是何内容呢?根据笔者推断，应是贾府“抄没”后，包括宝玉和凤姐等都曾一度被捕入狱，所谓“狱神庙”即是封建时代设在监狱里的一种庙宇，供奉的是“狱神”，它既是狱卒和囚犯祭祀求拜之地，也可作囚犯亲友探监会面之所;在宝玉、凤姐入狱之后，是小红和茜雪设法探监，在狱神庙内与之见面，并最终把他俩从狱中搭救出来。这就是《狱神庙》回的有关小红和茜雪的“一大回文字”，也是“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的地方。

那么以小红一个三等丫头的地位，又有何能力做此大事呢?这就牵涉到前八十回写到的小红与贾芸的关系。如上已述，小红与贾芸有私情，这在小说前八十回有非常传神的描写，照故事情节这样发展下去，他俩肯定会成为夫妻。而贾芸其人也非寻常纨绔子弟，脂批在第二十四回对他有多处赞语：

“有志气，有果断。”

“有知识、有果断人自是不同。”

“如此称呼(按，指倪二称贾芸为贾二爷)，可知芸哥素日行止，是‘金盆虽破分两在’也。”

“芸哥亦善谈，好口齿。”

“孝子可敬，此人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

“自往卜世仁处去已安排下的，芸哥可用。”

可见“后来荣府事败”，贾芸“必有一番作为”，这番作为便具体体现在《狱神庙》回他和小红设法探望和营救宝玉、凤姐之事。以脂批多处提到的贾芸的“志气”、“知识”、“果断”和“口齿”，他应是此一事件的不二人选。现续书把贾芸写成参与出卖巧姐阴谋的坏蛋，是完全不符合原作意图的。

那么，贾芸又如何有能力入狱神庙与宝玉、凤姐等见面呢?这就牵涉到他和醉金刚倪二的关系。小说第二十四回“醉金刚轻财尚义侠”，专门写了贾芸和倪二的非同一般的关系，而且将一市井俗人写入回目，这本身也颇有深意。正如庚辰本回前总批云：“今写在市井俗人身上又加一‘侠’字，则大有深意存焉。”关于醉金刚其人，脂评也有多处赞语：

同一回，写倪二听了有关贾芸舅舅卜世仁的不堪之事，便大怒起来，说：“要不是令舅，我便骂不出好话来，真真气死我倪二。”对此庚辰本有行侧批云：“仗义人岂有不知礼者乎?何尝是破落户，冤杀金刚了。”

又同回，写倪二“因人而施，颇颇的有义侠之名”，对此庚辰本又有行侧批云：“四字(按，指‘义侠之名’)是评，难得难得，非豪杰不可当。”

又同回，靖本有一批语云：“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监(原作‘庵’)。”

小说正文写倪二也是一派豪气，确担得上“义侠之名”，而且其“所相与交结的，都是些有胆量的有作为的人”。因此，小红和贾芸正是通过倪二和他那些“有胆量”、“有作为”的朋友，设法入狱神庙探望当年的主子的。现续书把倪二处理成暗中告发贾府致使被抄家的歹徒，也是不符合原作意图的。

参与此一事件的还有茜雪，所谓“《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其名字还排在小红前面。那茜雪又如何与此事关联上了呢?这里我们不妨先看一看第二十回的有关描写，此回写宝玉奶妈李嬷嬷骂袭人，兼及宝玉，其中夹棒带棍地提到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等事，对此庚辰本有眉批云：“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看来，一种可能就是： 当初“茜雪出去”后，最终嫁给了一个狱卒、公差之类的男人，而这位男人正巧又是倪二的“有胆量”、“有作为”的朋友，于是小红和贾芸——倪二——茜雪和其做狱卒的丈夫共同策划了“狱神庙慰宝玉”的事件，而后者在这一事件中更具决定性，故而茜雪的名字排在小红之前。

以上推断也许未免失于穿凿，但《红楼梦》惯用此等手法是有先例可证的。小说第七十七回写宝玉探望病中的晴雯，其中穿插出一个晴雯的姑舅哥嫂来，小说写道：

“若问他夫妻姓甚名谁，便是上面贾琏所接见的多浑虫、灯姑娘儿的便是了。”

贾琏的这一丑事还是早在小说第二十一回写及(当时叫“多姑娘儿”)，而且当时也没有交代他俩和晴雯的关系，以后也没有再写及他俩人;但到第七十七回，突然杀出来这么一个穿插，焉得不令人拍案叫绝!正如庚辰本脂批对此所指出的：

“奇奇怪怪，左盘右旋，千丝万线，皆自一体也。”

关于茜雪在《狱神庙》回的突然出现，应也是这种“奇奇怪怪，左盘右旋，千丝万线，皆自一体”之文。

综上所述，小红在《红楼梦》中是一个不可忽略的人物，不仅前八十回用较多笔墨写了她的心气、识见和能力，而且八十回后更有她《狱神庙慰宝玉》“一大回文字”。她作为三副册之冠，可谓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