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鉴赏《 人物形象鉴赏 贾宝玉和“金陵十二钗”正册 贾元春》
荣国府二老爷贾政和王夫人的长女,宝玉的胞姐,在贾府元、迎、探、惜四姐妹中,排行最大,故称“大小姐”。名列“金陵十二钗”第三,也是《红楼梦》中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
但元春的重要,并不在作者着墨的多少,相比起黛玉和宝钗来,她的描写要少多了;她的重要主要在其身分和地位的特殊,以及她在书中作用和意义的特殊。这种特殊的地位和作用是其他人所取代不了的。
1. 一个以“贤德”为主要标志的皇妃
小说一开始,元春就已入宫了。据第二回冷子兴介绍,她是“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作女史去了”。后又由宫廷女史,“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看来,她的入宫和晋妃,都离不开“贤德”二字。
确实,她似乎并没有惊人的美貌,小说中从未提及她有羞花闭月、沉鱼落雁之容;也没有太多的才华,小说写她归省时曾向诸姐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妹辈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责,不负斯景而已。”这确是实话,不是谦虚。不仅她写的《题大观园》诗,不比李纨、迎春等人的高明,而且她回宫后差小太监送出的那首灯谜诗也“无甚新奇”,叫宝钗等人“一见就猜着了”。所以,所谓“贾元春才选凤藻宫”,“才”只是对她的美誉浮词,其实她的“才”不过是平平。“贤德”才是她思想性格的主要内涵。
她有着孝母爱弟之情。还在她入宫之前,她为长姊,宝玉为弱弟,她心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怜爱宝玉,与诸弟待之不同。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入宫后又时时带信出来与父母,要其好生扶养,眷念切爱之心,刻未能忘。这次省亲回家,她作为贵妃,贾母、王夫人等理应向她下跪行“国礼”,她总是命昭容传谕曰:“免。”对薛姨妈等也是如此,其对长辈谦和体贴如此。当她听说宝玉因系外男不敢擅入,即“命快引进来”,又“命他进前,携手拦于怀内,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在这里,她虽为贵妃,而孝爱之心一如以前,使亲人们倍感其平易可亲。
她有着忠君为国之心。作为贵妃,元春当然不会忘记忠君为国的责任,起码在理智上是如此。她为省亲别墅正殿题的对联是:“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横额是:“顾恩思义。”整个额联都是歌颂皇恩浩荡的。虽说她在感情上未必如此,但在理性上确是真诚地这样想的,她本人的晋妃和准许省亲就是“旷典”的明证。她嘱咐贾政的也是“只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等语;还有她临别时一再强调的“天恩浩荡”等语,这些描写虽然在作者有着讽刺皇恩虚伪的深意,但就元春却是真实地刻画了她的性格。
她还有着崇尚俭朴之德。元春虽贵族出身,后又晋封皇妃,可谓富贵已极,但她并不因此奢华靡费,而是仍保持崇尚俭朴的美德。贾府为她归省,专门修建了一个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元春游幸的过程中,三次表白了她的意见: 一次是在刚进园时,她“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第二次是步行游幸园中各景点,看到“一处处铺陈不一,一桩桩点缀新奇”,她在极加奖赞的同时又劝道:“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第三次是在临回宫时,她再四叮咛:“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这一再的表示,固然和她的戒惧审慎的处世态度有关,但同时确也表现了她的崇朴黜华的个人品德。
此外,她还有着怨而不怒的温柔敦厚之风。温柔敦厚原指一种诗教,后也成为礼教对妇女的要求。就是说,女子应该温和宽厚,可以怨,但不能怒,亦即怨而不怒。我们看元春的表现,正具备了这样一种风格。元春的内心是凄凉孤寂的,她和历代宫女妃嫔一样,被幽闭在“那不得见人的去处”,白白看着青春和生命的流逝。但她对此也只是“怨而不怒,哀而不伤”而已,完全符合古代诗教和礼教的要求。所以她虽然有不满,有哀怨,但并不妨碍她加封为“贤德妃”。
综上所述,元春是一个以“贤德”为主要标志的封建淑女的典型。在《红楼梦》中,冠一“贤”字作为一字定评的人物还有宝钗和袭人,“贤袭人娇嗔箴宝玉”、“贤宝钗小惠全大体”这两个标目就是明证。从这个意义上说,元春、宝钗、袭人三个人倒不妨称为“红楼三贤”。她们虽然身分、个性有异,但在“贤德”、“贤惠”这一点上却是相通的。
2. 元春在小说中的特殊地位和作用
我们常说《红楼梦》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小说,这主要是指它反映的社会生活面非常广阔,上至宫廷,下至村妪,都有生动真实的描写。其中宫廷这条线主要就是通过元春的形象,再加一二太监穿插其间而得到表现的。
小说对于元春的描写主要集中在第十七至十八回的省亲上。从小说的总体结构看,省亲与其说是对于元春性格的刻画,不如说是前八十回写贾府盛时光景的最重要的一笔。它把贾家的荣华富贵推向顶峰,而元春恰是这一家族光荣的象征。不仅如此,按照曹雪芹的原意,她还是贾府由盛转衰的关键。第五回写元春的《恨无常》曲:“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 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这说明元春之死预示着贾府即将大祸临头,所以她死后托梦父母,要他们“退步抽身早”,及时从富贵名利场上急流勇退。还有写元春的判词:“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首句讲元春二十岁左右辨别了是非观念(指明白了宫廷生活的凄苦和宫廷政治风云的变幻);次句以火红的榴花喻元春封妃,并给贾府带来了烈火烹油之盛;第三句谓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均不及元春显贵;末句以“虎兕(一种独角凶兽)相逢”喻元春死于两派政治力量的恶斗。另有其他版本末句作“虎兔相逢大梦归”,现在我们看到的后四十回据此把它处理为元春死于卯年(兔年)寅月(寅属虎),这当然也是一种可能的解释。但相比之下,前一种理解可能更符合曹雪芹原意。这样的话,元春之死应是和皇室内部的政治斗争有关,而不是像现在续书写的因身体发福,至痰气壅塞所致。她一死,贾府便失去了内线和靠山,因而最终在朝廷内部的政治斗争中败落了下来。
元春这个人物不仅涉及皇室内部的政治斗争和贾府的由盛转衰,而且围绕她省亲前后的描写直接显示了对封建皇权的抨击和批判。
元春晋妃那天,贾府正在给贾政做生日。突然报说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唬的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夏太监奉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贾赦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更衣入朝”;这里“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报信”。从这一片如惊弓之鸟的反应中,我们不难窥见宫廷的政治风云在贾府合家人心灵上投下的巨大阴影,真可谓“伴君如伴虎”。
贾府得悉是元春晋妃的喜讯后,又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可这时小说偏插入了水月庵的智能私逃和宝玉好友秦钟病重的小插曲,使得宝玉“心中怅然如有所失”,对姐姐晋妃之事却“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以后又插入贾琏的奶妈赵嬷嬷说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事,把接驾说成是花钱买“虚热闹”。加上后来贾蓉说的,“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这两个插曲都显示了对皇权的不敬。
更重要的是元春省亲的场面描写,这个空前之旷典,在作者笔下却充满了悲剧的气氛:
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
还有临行前的一段场面描写和对话,同样令人酸鼻而不忍卒读:
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贾妃听了,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的不忍释放,再四叮咛:“不须挂念,好生自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是尽有的,何必伤惨。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贾母等已哭的哽噎难言了。贾妃虽不忍别,怎奈皇家规范,违错不得,不得忍心上舆去了。
这两段描写,虽然没有一句作者特别点明的题外话,也没有涉及皇帝一个字;但是,谁看了以后,都会强烈感受到场面和情节本身所自然流露出来的反对君主专制的倾向,使我们对“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的君主皇帝升起一种痛恨和厌恶之情。其中特别是把皇宫称作“不得见人的去处”,是一种含蓄而大胆的揭露。可以说,有关元春这个形象的塑造和元春省亲的情节描写,它使《红楼梦》的思想价值提到了一个崭新的历史高度: 反对君主专制的高度。在我国古典小说中,能达到这样思想高度的作品还不多见。
对于元春在小说中的作用,书中还有一处暗示,即元春归省回宫后,开始送出来的礼物都一样,可端午节的赏礼就不同了: 宝钗的与宝玉一样,都是“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两端,芙蓉簟一领”,而“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宝钗与宝玉只是姨表亲,和黛玉与宝玉是姑表亲还不同,但元妃独赏给宝钗的礼物与宝玉的一样,这在封建社会是个不寻常的做法,其意义超过了礼物本身的轻重厚薄。难怪宝玉要纳闷:“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但袭人说的清清楚楚:“昨儿拿出来,都是一分一分的写着签子,怎么就错了!”所以传错是不可能的,可能的是元春对宝玉未来婚事的暗示,即她认为与薛家联姻才符合贾府的家世利益,而宝钗在她看来是宝玉的理想伴侣。元春的这种做法当然不可能是在归省时与贾母、王夫人商议的,因为当时没有时间、也不适宜说这些,其中一种可能是元春凭着她鉴别人物的标准和眼力,一眼就看中了宝钗而非黛玉;还有一种可能是每月逢二六日期,准许后妃眷属入宫请候看视,从元宵归省到端午节,这其间贾母、王夫人等有进宫看视的机会(只是小说没有写及),或许她们幕后商议过宝玉的婚事。不管哪种可能,元春的这一举动无疑和宝玉的婚姻对象有关,所以有研究者认为元春是扼杀宝黛爱情的元凶之一,八十回后宝玉是奉旨和宝钗成婚,而不是如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是贾母作主、王熙凤设掉包计。当然,这一切只是一种合理的推测,聊备一说而已。
元春,这位贾府家族荣耀的象征,其实最终也是“薄命司”中一位悲剧性人物。她的内心痛苦和结局告诉我们: 在封建社会,即使贵为皇妃,也不可能有更好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