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诗】·送臧晋叔谪归湖上,时唐仁卿以谈道贬,同日出关,并寄屠长卿江外》
【原文】
君门如水亦如市,直为风烟能满纸。长卿曾误宋东邻,晋叔讵怜周小史。自古飞簪说俊游,一官难道减风流。深灯夜雨宜残局,浅草春风恣蹴球。杨柳花飞还顾渚,箬酒苕鱼须判汝。兴剧书成舞笑人,狂来画出挑心女。仍闻宾从日纷纭,会自离披一送君。却笑唐生同日贬,一时臧谷竟何云。
【鉴赏】
此诗写于万历十三年(1585),汤显祖其时三十六岁,在南京太常博士任上。是年臧懋循(字晋叔)因私行不检谪归故乡湖州长兴(即顾渚),同年,南京户部署郎中事唐伯元(字仁卿)因上疏排诋王守仁心学而被贬海州,二人同日离京。汤显祖写了这首诗送臧懋循,同时寄给一年前因秽闻而被贬出京的屠隆(字长卿)。
此诗四句一换韵,对仗工整,平仄协和,属律化的七言古风。一二句说臧懋循门庭喧闹,艳闻不断。“如水”出《诗·齐风·敝笱》“齐子归止,其从如水”,“如市”出《战国策·齐策》“群臣进谏,门庭若市”,均有宾主相从之意。“风烟”本指风光景象,在这里有风尘艳闻之意。三四句分说屠隆与西宁侯宋世恩的姬妾有染,和臧懋循沉迷男色这两件艳闻,以足一二句之“风烟满纸”。“宋东邻”典故出自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宋世恩恰好也姓宋;周小史是西晋时的美少年,张翰《周小史》诗“翩翩周生,婉娈幼童”,臧懋循字晋叔,“晋”恰符周小史之典,可见汤显祖典故运用之一丝不苟。
“误”字和“讵”字有否定之意,似乎诗人并不赞成屠隆和臧懋循的这种放荡行径;但五六句的“俊游”和“风流”二词又表明了诗人对这种行为并不厌恶,而“自古”和“难道”又加重了欣赏的意味。既然自古以来冠簪大夫都以俊游为尚,又岂能为了一个区区官位而自减风流?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中言臧懋循“每出必以棋局、蹴毬系于车后”,本诗的七八句便是对此风流片段的再现,写得俊逸清新,风致翩然,“宜”字和“恣”字更是渲染了风流骀荡之意,把这种享乐纵情的生活描写得十分唯美而令人欣羡。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中引此诗道:“艺林至今以为美谈”,信如是也。
第九句的“杨柳花飞”承接“浅草春风”而来,和接下来的三句一气呵成,虚写臧懋循还乡之后的生活,想象其人从此尽享家乡的“箬酒”“苕鱼”,每当意兴风发之际便以书画自娱,狂态不减,风流依旧。这四句不仅是写臧懋循,也暗写了屠隆。汤显祖在《怀戴四明先生并问屠长卿》诗中写到:“岂有妖姬解写姿? 岂有狡童解咏诗?机边折齿宁妨秽,画里挑心是绝痴。”臧懋循“狂”,“狂”且“剧”;屠隆“痴”,“痴”且“绝”,在汤显祖看来,臧懋循的“狂”和屠隆的“痴”正是个性的体现,而非道德败坏。汤显祖写自己“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游黄山白岳不果》),虽然所“痴”不同,但“痴”则同然。
第十三句从虚写回到现实,臧懋循虽然谪归,却仍然门庭若市,宾从纷纭,即使是送别,也必有一场盛大欢送。“会自”的意思是应当,“离披”在此指盛多貌。“纷纭”、“离披”皆是叠韵词,加重了语言的表达效果,使读者对臧懋循虽仕途失意却仍然风光无限的印象更加深刻。最后两句照应了题目中的“时唐仁卿以谈道贬”。“谈道”指谈论学术。“臧谷”出自《庄子·骄拇》:“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荚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唐伯元是程朱理学的坚决拥护者,反对心学,因学术纠纷而被贬,和臧懋循、屠隆的行为不检而被贬,原因天差地别,结果却是一样,正是臧谷不同,亡羊一也。
此诗以臧懋循的被贬为主,以屠隆和唐伯元为辅,一正一反加以衬托,屠隆全篇出现,映带以成二,唐伯元末章卒出,简省而有力,在结构上十分精巧,且用典精当,词藻风韵,是汤显祖的用心之作。汤显祖是泰州学派罗汝芳的弟子,信奉心学,与固执理学,诋心学为邪说的唐伯元学术立场不同。他虽然敬佩唐伯元的清梗,同情他非罪而遭谪,诗赠之曰:“风波一言去,严霜千古存”(《赠唐仁卿谪归海上》),然而却并不以唐为是,以臧、屠为非,这和他深受晚明思想解放和享乐纵情主义的影响是有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