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诗】·遣梦》
【原文】
休官云卧散仙如,花下笙残过客余。幽意偶随春梦蝶,生涯真作武陵渔。来成拥髻荒烟合,去觉搴帷暮雨疏。风断笑声弦月上,空歌灵汉与踟躇。
【鉴赏】
万历二十六年(1598)春,四十九岁的汤显祖毅然从官场上抽身而退,抛弃了遂昌知县的官职,回到临川。此后,汤显祖移家沙井,穿池筑室,以“玉茗”名堂,开始了他人生最后近二十年的家居创作生涯。本诗大约就是写于汤氏辞官归乡后不久。
摆脱了名缰利锁的牵绊,告别了“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高适《封丘县》)的为官生涯,汤显祖的心中充满了快慰。古人将仙人中未授仙职者称为散仙,放弃了官职的汤显祖终于赢回了高卧风云的自由。有客过访,不免花下笙歌,或饮茶,或置酒,来者无因,去者不留,随兴聚散,试想这该是何等的洒脱!
客散之后,微倦的主人不由恬然入梦。“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庄子·齐物论》)不知是庄生梦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为庄生。回想一下不久前还在官场上奔波劳碌的自己,此时的汤生竟也和庄生一样,分不清哪个自己是真,哪个自己是幻了。庄生梦蝶,犹得悠然自适,蝶梦庄生,则不异堕入罗网。故虽真幻难辨,作者的一缕梦思却倒更愿意去追寻那庄生梦里的蝴蝶,而非是蝴蝶梦里的庄生了。随春梦蝶,既可见出作者的率意洒脱,又彰显出作者内心对于绝对自由的渴望。
然而,此刻的作者真的便忘却了尘世间的一切么?就在作者辞官的那个万历二十六年的夏天,他还作有《闻都城渴雨时苦摊税》一诗,讽刺朝政,哀叹民间疾苦。作为一个有道德有操守的知识分子,汤显祖不可能完全放弃他济世救民的儒家理想。“生涯真作武陵渔。”桃源虽好,却是因避乱而生。倘若世间平和美好,它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而那偶入胜境的渔夫,不也是因难以尽忘世间的一切而离开了那里么?所以“武陵渔”始终是一个同时关系着理想与现实的典故,联系着理想世界和现实人生,具有双重的含义。作者入梦成蝶,恰如武陵渔夫偶入桃源,虽拥有了片时的幸福与自由,却终不能完全摆脱与现实世界的关系。而一个“真”字,更是分明写出了作者不得不放弃了其济世理想之后的那种惆怅若失的心境。
“幽意偶随”一联,似写梦境而不离现实,虽写自由,却也包含着对平生事业的回顾与反思,其时盖在梦与不梦之间尔。而“来成拥髻”一联,则专写梦境矣。“拥髻”一典,盖出于《飞燕外传》。《飞燕外传》伶玄自叙:“哀帝时,子于老休,买妾樊通德。……有才色,知书,慕司马迁《史记》,颇能言赵飞燕姊弟故事。子于闲居,命言,厌厌不倦。子于语通德曰:‘斯人俱灰灭矣。当时疲精力,驰骛嗜欲蛊惑之事,宁知终归荒田野草乎?’通德占袖,顾视烛影,以手拥髻,凄然泣下,不胜其悲。”(据《西汉文纪》卷二十二)《外传》一书,文人虽多斥其为伪书,然通德拥髻等事却多用之。黄庭坚《宁子与追和予岳阳楼诗复次韵二首》之一:“去年新霁独凭栏,山似樊姬拥髻鬟。个里宛然多事在,世间遥望但云山。”所用即为其事。盖飞燕之事已属幻妄,而飞燕故事的讲述者樊通德又何异于幻中之人?故汤显祖移用其事以状梦境。虚者自虚,幻者自幻,其幻妄处正如一梦,然而梦中的那痛彻心扉的哀感,却又与真实何别! “荒烟合”三字,盖形容梦境来时如荒烟四起,荡荡然吞没一切者。所不同者,当梦境散去之后,黄庭坚氏已是扫除一切幻妄之想,见山复是山,见水复是水,而汤诗人显祖所见的,却唯是帘卷暮雨而己。
“去觉搴帷暮雨疏。”因梦已经散去,故“荒烟”之迷离已变成“暮雨”之萧疏。而雨之所以疏而不断者,以犹流连于梦境也,半写实,半写虚。搴帷暮雨,其所描写的景况在古诗中甚为常见,故很难确认汤显祖在写本诗时到底何据。人言“搴帷”,多举曹植《弃妇诗》为例,而考其诗意,的确亦与汤诗有所相近。“忧怀从中来,叹息通鸡鸣。反侧不能寐,逍遥于前庭。踟蹰还入房,肃肃帷幕声。搴帷更摄带,抚弦弹鸣筝。”(曹植《弃妇诗》)一写夜不能寐,一写梦后初醒,其意态之缠绵哀婉,颇为相类。
“风断笑声弦月上,空歌灵汉与踟躇。”常人白日劳作,夜晚酣眠,而诗人却逆时而独醒。灵汉,即天河。晋成公绥《大河赋》:“体委蛇于后土兮,配灵汉于穹苍。贯中夏之畿甸兮,经朔狄之遐荒。”唐人赵彦昭《奉和七夕两仪殿会宴应制》诗:“今宵望灵汉,应得见蛾眉。”刚刚从梦境中醒来的作者,在月下风中放歌仰望,再一次把目光投向杳渺的远处。踟躇之中,他是在为天上的牛郎织女设想一段更为美好的姻缘么?
汤显祖写作本诗的时候,正当他往返于现实与梦境之中,“如痴复如觉”(《梦觉篇》)的几年。著名的《牡丹亭》于此时前后写成,而在下一年二月写给达观的《梦觉篇》序里他还提到“夜梦床头一女奴,明媚甚,戏取画梅裙着之”(参看徐朔方《汤显祖评传》)。了解了这一点,就可以明白本诗为何虽写梦境,却牵涉到一系列的女性形象。从拥髻而泣的通德,到搴帷鸣筝的弃妇,再到银河之畔迢迢凝望的织女,再到《牡丹亭》中慕色还魂的杜丽娘,可以说,这些女性身上寄托了汤显祖最美好的理想和情感。梦,既是一种自由,也成为一种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