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护

        博陵崔护,^[1]资质甚美,而孤洁寡合。举进士下第。清明日,独游都城南。得居人庄,一亩之宫,^[2]而花木丛萃,寂若无人。扣门久之。有女子自门隙窥之,问曰:“谁耶?”护以姓字对,曰:“寻春独行,酒渴求饮。”女入,以杯水至;开门,设床命坐;独倚小桃斜柯伫立,而意属殊厚,^[3]妖姿媚态,绰有余妍。崔以言挑之,不对。彼此目注者久之。崔辞去,送至门,如不胜情而入。崔亦眷盼而归。而后绝不复至。及来岁清明日,忽思之,情不可抑,径往寻之。门院如故,而已锁扃之,崔因题诗于左扉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后数日,偶至都城南,复往寻之。闻其中有哭声,扣门问之。有老父出曰:“君非崔护耶?”曰:“是也。”又哭曰:“君杀吾女!”崔惊怛,莫知所答。老父曰:“吾女笄年知书,^[4]未适人。自去年以来,常恍惚若有所失。比日与之出,^[5]及归,见左扉有字,读之,入门而病,遂绝食数日而死。吾老矣,惟此一女,所以不嫁者,将求君子,以托吾身。今不幸而殒,得非君杀之耶!”又持崔大哭。崔亦感恸,请入哭之。尚俨然在床。崔举其首,枕其股,^[6]哭而祝曰:“某在斯,某在斯。^[7]”须臾开目,半日复活。老父大喜,遂以女归之。
        【注释】 [1]博陵:唐郡名,也称定州,州治在今河北定县。[2]一亩之宫:一亩大小的围墙。语出《礼记·儒行》:“儒有一亩之宫。”宫:本指普通房屋,后来才作宫殿解释。这里用原意。 [3]意属殊厚:待他有情有义的意思。 [4]笄(ji机)年:指姑娘已满十五岁。笄:束发用的簪子。古代女子满十五岁才把头发绾起来,戴上簪子。 [5]比日:近日。 [6]股:大腿。 [7]某:本指别人,这里是崔护指自己。
        【译文】 博陵地方的书生崔护,他天生清秀一表人材,而性格却清高自傲,不愿与人相交。他投考进上落榜。清明这天,独自一人到京城南郊游逛。来到一个住人的小村庄,有个一亩见方的小家院,里面花木茂盛,寂静无声就像没有人一样。(崔护)敲了好大一会门,有位姑娘从门缝里往外瞧着,问道:“你是谁?”崔护告诉她自己的姓名,说:“独自出来踏青游春,因为酒后口渴难忍来找水喝。”姑娘回到屋里,端着一杯水出来;打开门,请崔护就坐;(那姑娘)一个人倚着小桃树的斜枝站在那里,看起来对崔护颇有好感。她妩媚俊秀,风资绰约。崔护用言辞讨好她,她也不响应。他们四目而对相视了好一会儿。崔护告辞离去,姑娘送他到门口,看起来好像没有把心中的情意表达出来不无留恋地回到屋里去了。崔护也是眷恋不舍不住地回头顾盼着走了。这之后也没有再到那里去。等到第二年的清明节这天,崔护忽然想起了那位姑娘,他按捺不住思念之情,便循着上次的小路去找她。那儿大门院落还像上次一样,然而院门已经上了锁。崔护在左扇门上题诗说:“去年的今天这个大门里面,姑娘的容颜与艳丽的桃花相互辉映,而今不知道姑娘你到哪里去了,只有那桃花依旧伴着春风盛开。”过了几天,崔护偶然路过城南,再次去寻找,听到院内有哭声。敲门一问,有位老大爷出来说:“你是不是崔护啊?”崔答道:“正是。”老人又哭着说:“是你杀了我的女儿!”崔护大吃一惊,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老人说:“我的女儿已满十五并且知书达理,也未许配他人。从去年以来,常常精神恍惚若有所失。最近我和她出门,回来后看到大门左侧有字,读过以后,进门她就病倒了,以至于茶饭不进没几天就死去了。我现在老了,只有这一个女儿,之所以没让她嫁人,是想找一个正人君子,也使我老来有个依靠。现在她不幸而亡,难道不是你杀了她吗!”说完又抓住崔护痛哭不已。崔护也悲痛难忍,请求进屋痛悼那姑娘。(进去一看,)那姑娘躺在床上容貌端庄就像活人一样。崔护用手把她的头托起来,让她枕在自己的大腿上,一面哭一面祈祷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过了一会那姑娘睁开了眼睛,半天功夫起死回生。她的老父亲欢喜异常,于是就把女儿嫁给了崔护。
        【总案】 这是一个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写男女互恋,精诚相感,姑娘终于死而复生,两人终成眷属。这个故事伴随着那首脍炙人口的诗篇和“人面桃花”这一典故,千百年来被人们广为流传。元人白仁甫、尚仲贤都曾依据此写成杂剧《崔护渴浆》,而且至今这一作品仍活跃在当代戏剧舞台上,可见它的艺术魅力之深之远。
        小说之所以有如此久远的艺术生命力,是因为它给人极强的美的感受,这里有人物美、环境美、情感美等等。像青年男女一见钟情这样被历代文学家写滥了的题材,在孟棨笔下又别出新意。作者将景物描写和人物描写很好地融会在一起,桃花烂漫不仅为艳若桃花的“人面”设置了美好的背景,衬托出少女光彩照人的面影,而且对男女主人公美好恋情的产生和发展起了很好地烘托作用。然而就是在同一种景物下,也就是在第二年崔护的重寻不遇时,桃花依旧,而“人面”却“不知何处去”,这时的桃花,只能是在热烈的场景下,反衬出男主人公的无限惆怅和失望的心情。同一种场景,在主人公遇合不同的情况下,产生截然相反而又恰到好处的两种衬托作用,表现出作者高超的创造意境和构思故事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