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北王某

        楚北王某,性豪而黠。家固不丰,常与人缓急相通,辄贷此偿彼,不爽所约。西邻富翁某,素贪且吝,极有心计。王欲贷其资贸易,恐不见诺,而思有以赚之。会岁将暮,虑人索逋,以妇翁家颇小康,特诣称贷百金,约岁周归还,^[1]并加什一之利。妇翁知王不失信,如数予之。王以百金兑钱,不待索逋者登门,一律先期偿讫。尚余钱数十千,市布帛为妻孥制衣裳,焕然一新。富翁心果生疑,谓:“王每岁暮索逋者踵相接,今不待剥啄,^[2]一律先期偿讫,且为合家细弱制衣裳,^[3]焕然一新,何其绰绰有余裕也,得勿掘发窖藏耶?^[4]”既届除夕,听王宅爆竹声震耳不绝,潜往侦察。见王门已闭,心益疑之,谓:“除夕迎神,类皆重门洞开,今反闭之,何诡秘乃尔也?”王宅故湫隘,^[5]门内即是堂皇。^[6]窃侧目从门隙内窥,但见堂上灯烛辉煌,家人嘻嘻,笑语甚欢;几上累累堆积朱提,大小不下数百铤,默计何止盈万,不胜骇羡,益信掘发窖藏无疑。因念王本窭人子,^[7]一旦幸邀天贶,^[8]暴获巨资,足征时运亨泰,^[9]倘与合伙贸易,利当倍蓰,^[10]即什佰千万不难也。献岁,^[11]特诹吉日,^[12]折柬独招王饮,^[13]肆筵设席,极其丰腆。^[14]酒酣,笑餂王曰:^[15]“贺君得巨资,能以奇零贷我否?”王蹙然曰:“小子守命安贫,君所知也,何得巨资?”富翁笑附王耳小语曰:“君瞒他人可,不必瞒我,我知之稔矣,尚何虞诈为也?”王力辨其无。富翁曰:“君不愿贷我,我却愿贷君。今请以五千金付君,同为贸易,君愿之乎?”王摇手固辞,曰:“小子赤贫,受君重资,倘有折阅,^[16]其何以报?不敢从命。”富翁曰:“如获利,彼此均之;如有折阅,誓不责偿。何如?”说之至再,王始首肯。富翁乃慨以五千金相付。王赍至江西,见菜油满市,爰倾囊购归。是秋楚北菜油翔贵,获利数倍。富翁大喜,仍以母子金尽付王,听其筹运。往无不利,不十年,累资百万,彼此均之,至今两家子孙犹称素封焉。^[17]
        富翁尝自鸣得意,为王备述畴昔除夕侦察一事,谓:“君至黠,乃竟为我所赚。”王笑曰:“微君言,亦将明告,畴昔几上累累堆积阿堵物,^[18]固是锡箔粘成。计君倘来窥,姑以相衒,窃冀一垂涎,即藉以饵之,果赖得君资,致有今日。诚如君言,非君赚我,实我赚君矣!不然,家无担石储,纵说如苏张,^[19]君亦安肯慨以重资相付乎?”富翁闻之,始恍然如梦初觉,乃前席笑拍王肩,戏诋之曰:“我自谓颇有心计,不图竟为君所赚,促狭儿,^[20]何其谲也!”两人相视,粲然一笑,遂订为莫逆交云。
        【注释】 [1]岁周:一年。 [2]剥啄:象声词,指敲门声。 [3]细弱:妻子儿女。泛指家属。 [4]窖藏:指地窖中埋藏的钱财。 [5]湫隘:狭小低矮。 [6]堂皇:此指堂屋。[7]窭人子:犹言贫家子。《汉书·霍光传》:“诸儒生多窭人子,远客饥寒,喜妄说狂言,不避忌讳。” [8]天贶(kuang):天赐。贶,赐与。[9]亨泰:通达平安。亨,通达顺利;泰,通畅、安宁。 [10]蓰(xi):五倍。 [11]献岁:进入新的一年。犹言岁首。 [12]诹(zou):选择。旧时称择日为“诹吉”。 [13]折柬:写信。亦作“折简”。古人以竹简作书,单执一札谓之简;折简者,折半之简,言其礼轻、随便。类似今天的便函。 [14]腆(tian):丰厚、美好。 [15](tian):探取、诱取。 [16]折阅:减低售价。阅,卖。 《荀子·修身》:“故良农不为水旱不耕,良贾不为折阅不市。”后多称财物亏损为折阅。[17]素封:无官爵封邑而和封君一样富有。《史记·货殖列传》:“无秩禄之奉,爵邑之入,而乐与之比者,命曰素封。” [18]阿堵物:钱。《世说新语·规箴》:“王夷甫雅尚玄远,常嫉其妇贪浊,口未尝言钱字。妇欲试之,令婢以钱绕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见钱阂行,呼婢曰:‘举却阿堵物。’”阿堵,六朝人口语,犹言这,这个。 [19]苏张:指战国时纵横家苏秦、张仪,二人靠游说诸侯而位至卿相。 [20]促狭:刻薄,爱捉弄人。
        【译文】 楚北有个姓王的人,性情豪爽而且精明。王某的家庭不富裕,经常向别人借钱,视缓急程度,常常是借了这家还那家,到期就还,从不违约。他的西邻是个富翁,一向贪财而且吝啬,极有心计。王某想借富翁的钱做生意,恐怕他不答应,就打主意哄骗他。到了年底,王某担心债主们上门讨债,因他岳父家还算富裕,就到岳父家提出借一百两银子,并讲定一年内归还,而且加十分之一的利息。他岳父知道王某从不失信,就按数借给了他。王某拿这一百两银子换成钱,不等到讨债的登门,就一律提前还清了债务。还剩下几十吊钱,他买来布给妻子儿女作了衣服,全家焕然一新。富翁果然起了疑心,心里想:“王某每到年终家里来讨债的接踵而至,今年他不等登门者来,就一律提前还清了债务,而且为全家老小作了衣服,焕然一新,为什么过得这么富裕了?莫不是从地下掘出了别人藏的钱?”除夕那天,他听到王家院子里爆竹声不绝于耳,就偷偷地去察看。他见王家的门已关闭,心里更加怀疑,心想:“除夕迎神,一般都是把各扇门都打开,王家反而关了门,怎么诡秘到这种地步?”王家的房子本来就低矮狭小,门内就是堂屋,富翁就悄悄地从门缝往里看,只见屋里灯烛辉煌,王家人欢声笑语,喜气洋洋。桌子上堆着银子,大小不下数百锭,心里默默算了一下,要有一万多两,不胜惊奇羡慕,更加相信王某挖到了地里的银子。于是想到王某本来是穷人,一旦侥幸得到上天的赏赐,获得大量钱财,足以证明已经时来运转,倘若与他合伙作买卖,肯定能获利数倍,甚至十倍、百倍、千倍、万倍也不难。过了年,富翁选择了个好日子,下请帖单独请王某到他家喝酒。他大摆宴席,酒菜极其丰盛。酒酣时,他笑着试探王某说:“祝贺你得了大钱,能不能借我个零头?”王某皱着眉头说:“我一向安守贫穷,你是知道的,哪来的大钱?”富翁笑着附在王某耳边小声说:“你瞒别人可以,不必瞒我,我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何必再骗我呢?”王某极力辩解这是没有的事,富翁说:“你不愿意借我,我却愿意借给你。今天我给你五千两银子,咱们合伙作买卖,你愿意吗?”王某摇着手坚决推辞说:“我很穷,拿你这么多钱,倘若有了亏损,将怎么交待?不敢从命。”富翁说:“如果获利,咱们平分,如有亏本,决不让你赔偿,怎么样?”经再三劝说,王某才答应了。富翁乃慷慨地拿出五千两银子交付给他。王某带着银子到了江西,见集市上菜籽油很多,就把银子全部买了菜籽油带回家乡。这年秋天楚北的菜籽油很贵,卖后获利好几倍。富翁大喜,又把本钱和利钱全都给了王某,任凭他去经营。王某的每次买卖,都能获利,不到十年,就积累了百万两银子,他和富翁平分了,至今两家的子孙仍然很富。
        富翁曾经自鸣得意地对王某详细叙述了当年除夕到他家偷看的事,说:“你十分狡猾,想不到竟被我骗了。”王某笑着说:“你不说,我也要实话告诉你,当年桌子上堆着的那些银子,是用锡箔粘制的。估计你会来偷看,用它们向你夸耀的,希望你一旦对它们垂涎三尺,就借此引你上当,果然靠它们得到了你的钱,才会有今天。诚如你所说的,不是你骗了我,实际上是我骗了你。不然的话,我家里连一石谷子都没有,纵然我嘴巴说的比得上苏秦、张仪,你能慷慨地给我那么多银子吗?”富翁听了,如梦初醒,向前拍着王某的肩膀开玩笑地说:“我自以为很有心计,不料想竟被你骗了,你这个捉弄人的家伙,怎么这样狡猾呢?”两人相视一笑。从此他俩成为知心朋友。
        【总案】 楚北王某之赚富翁亦可谓之“雅赚”,赚得富翁自觉主动掏钱,赚得富翁满心还以为是自己赚了,赚得富翁当明白了自己是为人所赚时反而心悦诚服。王某的聪明就在于他摸透了这位“极工心计”的富翁的心理,知己知彼,正是他远胜过富翁的地方。王某的聪明并不仅是设计赚人,他还善于经营之道,一旦经商,财路即通,使为他所赚的富翁也有利可图,赚人而不害人,又是王某的可爱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