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赋
从明后以嬉游兮①,登层台以娱情②。
见太府之广开兮③,观圣德之所营④。
建高门之嵯峨兮⑤,浮双阙乎太清⑥。
立中天之华观兮⑦,连飞阁乎西城⑧。
临漳水之长流兮⑨,望园果之滋荣⑩。
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
揽“二乔”于东南兮(11),乐朝夕之与共。
俯皇都之宏丽兮(12),瞰云霞之浮动(13)。
欣群才之来萃兮(14),协飞熊之吉梦(15)。
仰春风之和穆兮(16),听百鸟之悲鸣。
天云垣其既立兮(17),家愿得乎双逞(18)。
扬仁化于宇宙兮(19),尽肃恭于上京(20)。
惟桓文之为盛兮(21),岂足方乎圣明(22)?
休矣(23)! 美矣! 惠泽远扬。
翼佐我皇家兮(24),宁彼四方(25)。
同天地之规量兮(26),齐日月之辉光。
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君寿于东皇(27)。
御龙旗以遨游兮,回鸾驾而周章(28)。
恩化及乎四海兮(29),嘉物阜而民康(30)。
愿斯台之永固兮(31),乐终古而未央(32)!
【释词】
①明后:圣明的君主。后:古代天子和列国诸侯皆称后。这里指曹操。嬉游:嬉,乐。乐游。
②层台:台级层次多,言高。《楚辞·招魂》:“层台累榭。”
③太府:原为官名,常管贡赋收入和库藏财物等事,后指收藏朝廷财物贡赋的处所。这里太府即大府,宫府。
④圣:谓曹操。营:建设、建造。苏轼《真兴阁》:“此阁几何高,何人之所营。”
⑤高门:据《邺中记》“邺宫南面三门,西凤阳门,高二十五丈,上六层反宇。向阳下开二门,未到邺台七八里,遥望此门”。嵯峨(cuo e):山势高峻。这里指宫殿高耸。
⑥双阙:古代宫殿、祠庙和陵墓前的高建筑物,通常左右各一,建成高台,台上起楼观。以两阙之间有空缺,故名双阙。这里指魏都的双阙在文昌殿外,端门左右。太清:天空。《淮南子·道应训》:“太清向于无穷日。”高诱注:“太清,元气之清者也。无穷,无形也。”
⑦华观:即迎风观。《文选》李注:《地理书》曰,“迎风观在邺”。
⑧飞阁:跨空而建的阁道。西城:魏铜雀台在邺都北城西北隅,故谓西城。并与城西北楼阁相接,所以说连飞阁乎西城。
⑨漳木:《水经·榖水注》:“武帝引漳流自邺城西,东入迳铜爵台下,伏流入城东注,谓之长明沟也。”
⑩滋荣:茂盛。
(11)二乔:江南两个美女,后分别为孙策夫人和周瑜夫人。
(12)俯:低头,低视。
(13)瞰(kan):远视。
(14)来萃:聚集。屈原《天问》:“苍鸟群飞,敦使萃之?”
(15)协飞熊之吉梦;协:辅佐、赞襄。飞熊:传说周文王梦飞熊而遇吕尚,即姜太公。吉梦:好梦。旧时以此典故比喻帝王得贤臣的征兆。
(16)和穆:温暖之意。
(17)天云:云,误,应为功。功为王业,“天功”与“家愿”正相对称。垣:疑坦字之形误。坦,大。
(18)家愿:曹氏愿望。逞,快。
(19)扬:播扬。仁化:仁恩。
(20)肃恭:敬事尊上。上京:都城。这里指许昌。
(21)桓文:春秋时齐桓公、晋文公。
(22)方:比。圣明:指曹操。
(23)休:吉庆、美善。《诗·商颂·长发》:“何天之休。”郑玄笺:“休,美也。”
(24)翼佐:辅助。
(25)宁:安定。
(26)规量:度量。指天地无私。
(27)等:同样。东皇:即东皇太一,天皇大帝,是天神中最尊贵者。
(28)周章:周游流览。《楚辞·九歌·云中君》:“聊翱游兮周章。”
(29)恩化:恩泽。
(30)物阜:阜,丰富。物阜,物资丰富。
(31)斯:这个。
(32)未央:未尽,未已。《诗·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
【赏析】
赋,是以《诗经》为代表的黄河文化,与以《楚辞》为代表的长江文化长期交流、渗透和融合的产物。“赋者,古诗之流也。”《三国演义》中仅出现两篇赋,因此,我们也放到诗中一起赏析。
《铜雀台赋》出现在诸葛亮过江东,智激周瑜的情节中。诸葛亮为促成孙、刘联盟,针对东吴不同地位、不同性格和不同心理的人,采取了各种灵活的外交手段和舌辩内容,从而达到一个目的——孙、刘联盟,共抗曹操。周瑜是江东英才,年轻气盛,又是主战派的代表。诸葛亮深知这一点,便采取“激将法”,谎说曹操南征,为的是夺取江南美女二乔。周瑜问:“操欲得二乔,有何证验?”诸葛亮于是诵曹植《铜雀台赋》,其中“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两句一下激怒了周瑜。周瑜勃然大怒,离座指北而骂曰:“老贼欺吾太甚!”
《铜雀台赋》是在曹植《登台赋》的基础增饰而成的。其中有两段十六句为原文所没有。曹植的《登台赋》作于建安十七年(公元212年),“时邺铜雀台新成,太祖悉将诸子登台,使各为赋。植援笔立成,可观。太祖甚异之”。曹丕在自己的《登台赋》小序中也说:“建安十七年春,游西园,登铜雀台,命余兄弟并作。”小说家将它借用到赤壁大战的情节中,从时间上来说,提前了五年。从内容上来讲,增饰的部分主要是与智激周瑜一情节的内容相统一。把《铜雀台赋》设置在小说的情节之中,是为了适应小说家整体艺术建构的需要,也是情节内容不可缺少的因素。因赋这一文体词彩丰丽,句式骈偶,读起来不十分通脱,因此,译文如下:
我侍从圣明的父王游乐,沿着层层的台阶登上铜雀台,心旷神怡。大府雄伟,宫门广开,见到父王新造的宫殿,门楼巍峨,双阙入云。华观冲天而立,飞阁凌空而起,那阁道与城西楼台相连。临漳河长长的流水穿台而过,花园累累的果实繁茂滋荣。玉龙和金凤两个楼台分立两边。倘若怀抱江南美女“二乔”,朝夕与共,在此享乐,那该多么欢快。俯视皇城宏伟壮丽,远望云霞明灭变幻。群英俊杰,人才荟萃,仿佛周文王得遇姜太公一样,令人欣慰。沐浴在柔和的春风之中,聆听百鸟的鸣叫。皇家的王业已经树立,父王的夙愿快快实现。弘扬仁义教化于天下,敬事尊崇天子在许都。即使齐桓公、晋文公时期的强盛,哪里能赶上父王的圣明。
好啊! 美啊! 惠泽远扬,辅翼我皇家,安定那四方。这功德如天地无私,与日月同辉。永存尊贵,寿比东皇。龙旗开路,鸾车护驾,遨游天下,流览景物。恩泽四海,万物丰足,民生康乐。愿这铜雀台的坚固,永世存在,万古流芳。
这篇写景抒情小赋分为三个层次:前十句为第一个层次,写铜雀台的景致,顺着诗人的视线,由近及远,从低到高,展现了铜雀台整体建筑风格,门楼巍峨,双阙入云,华观冲天,飞阁凌空。流水环绕,树木相映。中间十六句为第二个层次,写诗人的感怀。曹植倾心希望父王霸业有成,人才荟萃。小说家巧妙地在这个层次中穿插八句,由“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自然过渡到“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把曹操誓夺“二乔”之欲,做了披露。这是小说情节设置上的需要,诸葛亮对周瑜说:“亮居隆中时,即闻操于漳河新造一台,名曰铜雀,极其壮丽;广选天下美女以实其中。操本好色之徒,久闻江东乔公有二女,长曰大乔,次曰小乔,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操曾发誓曰:‘吾一愿扫平四海,以成帝业;一愿得江东二乔,置之铜雀台,以乐晚年,虽死无恨矣。’今虽引百万之众,虎视江南,其实为此二女也。……”可见赋中所披露的与小说情节中的一脉相承。后面十五句为第三个层次是议论,从“翼佐我皇家”、“御龙旗”、“回鸾驾”字里行间,已流露夸饰其父王有天子之气势。何况最后六句是小说家增添,更表现出皇恩浩荡,恩泽四海之意。与诸葛亮所讲的“曹操幼子曹植,字子建,下笔成文。操尝命作一赋,名曰《铜雀台赋》。赋中之意,单道他家合为天子”,又相呼应。在小说家的眼里,曹植《登台赋》不过是一个载体,完全为着诸葛亮智激周瑜的情节所服务的,且突出两点:誓取“二乔”之欲;合为天子之心。而这两点正是智激周瑜的要害所在。
周瑜是东吴的军事统帅,无论是他的地位,还是与吴主的至交,都会使其在赤壁之战的决策中,起着一言九鼎的作用。正当东吴处在文主降、武主战的争执中,孙权犹豫不决的关头,诸葛亮抓住周瑜主战的基本思想脉络,针对他不善自制,容易冲动,意气用事的弱点,采取了智激的策略,诸葛亮三激周瑜,一是大讲纳降的理由,以无视东吴的言语相激;二是大谈纳降的好处,用藐视周瑜的言语刺激他的自尊心;三是编造曹操夺其爱妻,用对其人格侮辱来激怒他仇恨的情绪。目的促使他决心抗曹,并敦促孙权决策抗战。《铜雀台赋》便在这里发挥了独特的作用,曹操“合为天子,誓取二乔”,“有赋为证,竟似千真万确”。
《铜雀台赋》在小说中的艺术作用,如草灰蛇线,伏脉千里。它不仅在本章回中显示了艺术使命,而且与相隔五个章回以后的“宴长江曹操赋诗”也相吻合。曹操对众将说:“吾今年五十四岁矣,如得江南,窃有所喜。——昔日乔公与吾至契,吾知其二女皆有国色。后不料为孙策、周瑜所娶。吾今新构铜雀台于漳水之上,如得江南,当娶二乔,置之台上,以娱暮年,吾愿足矣!”因此说,小说中的诗歌词赋一旦进入情节结构中,便失去了独立时的意义。它作为小说情节的有机因素,为小说中的人物和情节服务,如同小说中的艺术神经,牵一而动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