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辞》(刘彻)

2024-05-17 可可诗词网-汉魏六朝诗鉴赏 https://www.kekeshici.com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汎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櫂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大多的人们,只知道汉武帝刘彻雄才大略、开拓疆域的武功。其实,他还是位雅好辞赋的作手。武帝的赋作,今传《悼李夫人赋》,明人王世贞以为,其成就在“长卿(司马相如)下、子云(扬雄)上”(《艺苑卮言》)。他的诗作,有《瓠子歌》、《天马歌》、《李夫人歌》等,也“壮丽宏奇”(徐祯卿《谈艺录》),为诗论家所推重。

《秋风辞》的制作年代不详。《汉武帝故事》只说:“上(武帝)行幸河东,祠后土,顾视帝京,欣然中流,与群臣饮宴,上欢甚,乃自作《秋风辞》。”近人逯钦立推测,它可能作于元鼎四年(前113)秋。诗之开篇是两句写景:“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此刻,武帝正船行在黄河第二支流汾河(今山西中部)的清波之上。船头,阵阵秋风拂面而来;仰望一碧万里的蓝天,朵朵白云正如白帆悬空、御风而飞。两岸的树木,虽已不复蓊郁苍翠,但那纷纷飘坠的金黄落叶,无异为画面抹上了一重斑烂的秋色。雁鸣阵阵,缓缓掠过樯桅高处,将一个大写的“人”字排在云空……这就是武帝笔下的河上秋景。短短两句,写得流丽清远、胜似画图!

明人谢榛以为,《秋风辞》之起句,出于高祖刘邦的“大风起兮云飞扬”(《四溟诗话》)。仅从字面看,固然不错;但两者的境界和情韵,却颇为异趣:“大风起兮云飞扬”,苍莽辽阔,表现的是风云际会中崛起的雄主壮怀;“秋风起兮白云飞”,则清新明丽,荡漾着中流泛舟、俯仰赏观的欢情,联系后句,其韵味似乎更接近于《九歌》的“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而武帝,大约也正从这相似的情境,联想到了《湘夫人》“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不禁脱口吟出了“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两句。秋天是怀思的季节。虽然也有秋兰含芳、金菊斗奇,但凋落的草木、飞雁的归鸣,所勾起的毕竟更多是撩人的思情。武帝于把酒临风之际,正生出了对心中“佳人”的悠悠怀思。这“佳人”究竟是谁?她应该就是那位“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北方“佳人”李夫人吧?李夫人死于元狩年间,武帝思念不已,竟至于信少翁之说,夜致其形貌于宫,在隔帷伫望之中,唱出了“是邪?非邪?立而望之,翩何姗姗其来迟”的迷茫之歌。而今七、八年过去,武帝还是不能忘怀于她,终于在秋日白云之下,又牵念起这位隔世伊人了。这两句化用《九歌》人神相殊之境,写武帝对“佳人”的生死相望之思,确有鲁迅先生所说那种“缠绵流丽”的韵致。

“汎楼船兮济汾河”三句,诗情复又一振,极写武帝泛舟中流、君臣饮宴的欢乐景象。高大的楼船在汾河上鼓栧而进,当其在中流疾驶时,潺湲的绿水,顿时激起一派白波,沸扬四溅,飞洒而下。楼船上的君臣,大概已酒酣耳热,不禁随着欸乃的櫂声,放怀高歌起来。但既有万乘之主武帝在场,群臣岂敢得意忘形?那么,这放怀高歌、旁若无人者,当然是武帝自己了。“箫鼓鸣兮发櫂歌”一句,正是武帝“欢甚,乃自作《秋风辞》”而发为歌咏景象的生动写照。此时站立在读者眼前的,不再是怀想“佳人”的情种,而是逸兴遄飞的雄主了。其蹒跚的步履、朦胧的醉态和叩舷而歌的自得之情,俱可于句中想见。

但接着却出现了“变徵之音”:“欢乐极兮哀情多”。武帝莅临天下、跨有四海,当此睥睨一世、俯仰天地之时,应该为汉帝国的空前鼎盛高兴才是,为何却发出了这样的幽幽哀音?原来,武帝虽贵为天子,但在生老疾病这一点上,却与庶民百姓并无不同。对疾病的恐惧和寿老生死的忧虑,正如卢克莱修所说,实在是“和人类并存,既不怕闪光的武器和戈矛,也一样光临王公们的心”;“只要疯湿症的痉挛一起,无论他大公或陛下都是枉然。”武帝当时已年近五十。在此之前,就曾为长生不死而访仙事神,屡受方术之士的欺骗。而今,想到眼前的尊荣欢乐终竟有尽,与死亡为邻的老年将很快降临,心中怎能不被时时袭来的哀情所充塞?此诗于饮宴放歌的欢乐高潮,突而折为“欢乐极兮哀情多”的慨叹,正表现了武帝心境的这一微妙变化。所以,它的收束也与前文两两相承的偶句不同,只有孤零零的独行单句:“少壮几时兮奈老何”!武帝那俯仰天地的气概、饮宴高歌的欢情,至此终于为无可奈何的忧老之叹所淹没。唯有不解人意的满船箫鼓之音,却还久久在清波白云间回荡……

这就是武帝的名作《秋风辞》。它虽然是泛舟饮宴中的即兴之作,思致偏一波三折、毫无直泻无余之感:在清丽如画的写景中,轻轻拨动怀想“佳人”的思弦;于泛舟中流的欢乐饮宴,发为逸兴遄飞的放怀“櫂歌”;然后又急转直下,化作年华不再的幽幽叹息。将这位一代雄主的复杂情思,抒写得曲折而又缠绵。《秋风辞》之所以能以清新流丽之辞,与苍莽雄放的《大风歌》、相敌并同垂百世,原因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