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中诗》(苏伯玉妻)
山树高,鸟鸣悲。泉水深,鲤鱼肥。空仓雀,常苦饥。吏人妇,会夫稀。出门望,见白衣。谓当是,而更非。还入门,中心悲。北上堂,西入阶。急机绞,杼声催。长叹息,当语谁。君有行,妾念之。出有日,还无期。结中带,长相思。君忘妾,天知之。妾忘君,罪当治。妾有行,宜知之。黄者金,白者玉。高者山,下者谷。姓为苏,字伯玉,作人才多智谋足。家居长安身在蜀,何惜马蹄归不数。羊肉千斤酒百斛,令君马肥麦与粟。今时人,智不足,与其书,不能读。当从中央周四角。
此诗首见于《玉台新咏》第九卷。从其列于傅玄诗与张载诗之间推测,作者苏伯玉妻当为晋人。或以为是傅玄的作品,那是后来的《玉台新咏》版本漏刻了此诗作者所造成的误会。苏伯玉不见记载,其妻自然更不可考。只从诗中得知,她家住长安,丈夫在四川服吏役,久而不归。她思夫心切,便写下此诗,抄录于盘中,以诗代书,以盘代函,寄给丈夫。此诗的奇特不仅仅在写于盘中,更在于文字的排列不同一般。它从中央到四周作盘旋回转,如珠走盘,屈曲成文。由于原图早已失传,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现在还很难确定,古今都有人为它做复原工作,但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从其形状说,有从一般的盘形考虑,认为原图应该是圆的(如图一);有从诗中的“当从中央周四角”考虑,认为图可能是方的(如图二、图三)。从文字的排列说,有人认为是从里层到外层均依顺时针方向旋转(如图二、图三);有人则认为应该是每一层变换一个方向(如图一)。从每一个字的朝向说,有人认为是随盘回转,一律朝中心(如图一、图二);有人认为可能是一律朝上,与一般写法无异,如此方能显示其难读(如图三)。不管哪一种设想,都证明作者是一个很有心窍的女性。她想通过不同于一般的书写与传递工具,不同于一般的文字排列方式,打动丈夫的心,以获得一种综合效应。
就诗本身说,也是一首非常纯朴、坦诚而热烈的爱情诗。开头连用三个比兴,引出思夫题旨。山上的树高高的,栖息其上的鸟备受山风与寒冷袭扰,其鸣声必然是悲哀的,其中隐喻自己正被相思困扰。鱼赖水生存,泉水深深的,其中的鲤鱼必然长得肥。此从反面映衬自身得不到爱情的滋溉而消瘦。空无所有的谷仓里的麻雀,常常要忍受饥饿之苦,其寓托自身渴念丈夫之苦不言自明。然后点明旨意:“吏人妇,会夫稀。”意即我这个役吏的妻子与丈夫见面的机会是多么稀少啊。由于有了上面三个比兴的引发,这毫不掩饰的表白,不仅非常自然,而且更显得是久积于胸,是一种刻骨的相思。以下便转入由于“会夫稀”而产生的热烈的思恋。
“出门望……当语谁”一段主要从一些反常的举动上写出自己的思夫之情。天天出门望着丈夫归来,已说明她盼夫心切;竟然把一个穿白衣的男子认作自己的丈夫,更见其到了心神恍惚的地步。这失望自然使她十分悲伤,可她进得门来,并没有扑到床上大哭一场,而是匆匆地“北上堂,西入阶”,来到织布房,坐上织机,默默地织起布来,借奋力劳作来驱散心中的忧伤。这无疑是一种高尚的胸怀,是劳动妇女的一种可贵品质。然而这究竟是一种愿望,再紧张的劳动也是减轻不了心中的痛苦的,所以机杼声中夹带着长长的叹息声。
“君有行……下者谷”一段,写的是自己在机杼声中自煎愁肠的内心活动,其中有怀念,有疑虑,有怨恨,有誓言。先是想,您何日何时出门,我记得清清楚楚,可什么时候归来却遥遥无期。我对你的思念就像衣带上扎的结,纠结交连,难解难分。接着便虑及丈夫是否已经变心:“君忘妾,天知之。”这是久望不归必然要产生的怀疑,意为你要是把我忘了,另有新欢,那只有天知道了,我这个远居家中的弱女子是无从得知的,也是无可奈何的。进而表明自己的忠贞不二的态度:“我忘君,罪当治”,是严词保证;“我有行,宜知之”,是剖明心迹。“行”指品行,意思是我有端正的品行您应该知道。随即用四种永无变化的事物作比:“黄者金,白者玉,高者山,低者谷。”就是说我对您的爱情就像金是黄的,玉是白的,山是高的,谷是低的一样,万古不变,始终如一。这些都是“吏人妇”的极度思虑,有深度,也有力度,在表现对丈夫的爱情的渴望与追求中,包含着对男女不平等的社会制度的抗争。
“姓为苏……令君马肥麦与粟”一段,转为对丈夫的直接呼唤。意思是说,苏伯玉呀苏伯玉,您人才出众,足智多谋,家在长安,只身在蜀,为什么要爱惜您的马,不驱马回来呢?快一点回来吧,我将准备千斤羊肉百斛酒举行盛大的家宴欢迎您,慰劳您,也将准备充足的麦与粟,把您的马喂得肥肥的。此中有赞颂,有责备,有许诺,感情复杂而炽热,思夫之情达于高潮,诗也就到此结束。
“今时人”以下,只是就其文字的特殊排列方式,指明读此诗的方法,与内容无涉。从这几句话的口气看来,不像是女诗人指点丈夫如何读此诗,倒像是局外人附加上去的读诗说明。“今时人,智不足,与其书,不能读”,很像是附加者对其同时代的普通读者说的话,如果看作是女诗人对丈夫说的,则与前述内容大相径庭,因为它带着明显的轻蔑意味,一个对丈夫如此倾慕与渴念的妻子,对丈夫决不会如此出言不逊的。
一般的征妇诗多诉说独守空闺之苦,而此诗却重在表现对丈夫的热切思念,一往情深。在写法上也不是一般的直抒衷肠,而写了某些行动与细节,带点叙述成份,这就比较完整地表现出自身的性格:温顺、多情而坚强。如此一个颇富个性的形象,在古代的征妇诗中实不多见。
此诗大多数是三字句。三字句语气急促,一般不容易表现委婉缠绵的情思,此诗虽也写的是爱情,却是重在表现出门望夫夫不归所产生的躁动不安的心绪和激烈的思怨,所以倒也协调,并不因为这三字句而有什么妨碍。加上它不用典,不雕饰,接近口语,颇有几分歌谣风味,这又与劳动妇女的身份非常贴近,情辞相切,别具一格。
它的独特的文字排列方式,决不能视为与丈夫逗趣,实是包含着深曲良苦的用心。它的屈曲成文是否象征着她的九曲回肠,我们且不去猜测;作者企图用这种方式使她的丈夫感到惊讶,受到刺激,以触动他的思妻归家之念,从而获得文字以外的效果,则是一目了然的。这爱情与智慧的产物给了后人深刻的启示。它的屈曲成文,引发了回文诗的产生,所以有人把它看作回文诗的萌芽。当然它还不能称为回文诗,因为它还不具备回文诗的基本特征,即顺读倒读皆能成诗。另外,它写于盘中,使诗与日常用品结合起来,成为一种精美别致的工艺品,这又启发了更为宏伟巧丽的《璇玑图》的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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