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无人行》(徐摛)
列楹登鲁殿,拥絮拭胡妆。
犹将汉闺曲,谁忍奏毡房?
遥忆甘泉夜,闇泪断人肠!
在汉代女子远嫁塞外的“和亲”佳话中,汉元帝宫人王昭君戎服乘马、抱琵琶出塞的故事,无疑最为动人。她嫁给匈奴呼韩邪单于,号为·“宁胡阏氏”,最后埋骨异域,今内蒙古呼和浩特,还留有她的青冢。至于在她之前,就已有江都公主细君远嫁乌孙国王(其国在今新疆伊犁河流域),作过一首万里思乡的《悲歌》;接着又有楚王刘戊之女解忧公主,凄凄惨惨踏上同一国土,直到七十余岁晚年,才以满头白发归京,知之者恐怕就很少了。
这些女子为朝廷“解忧”、“宁胡”的牺牲精神,自然颇令后世钦佩。但她们在塞外度过的漫漫岁月中,那难以按抑的不尽辛酸和思情,人们又感受到多少?仿佛是为这些女子的痛苦不平和嗟叹似的,徐摛这首诗,则借用古乐府《胡无人行》为题,为人们再现了她们身处异域、琴泪相泣的凄凉一幕。
这一幕的开场是在大漠的寒夜。像往常一样,女主人公又默默无语踯躅在异国的后宫之中:“列楹登鲁殿,拥絮拭胡妆。”“列楹”一作“刻楹”,指刻镂有龙凤之形的殿柱。“鲁殿”用的是春秋时鲁庄公“刻桷(雕镂方形椽木)”、“丹楹”的典故,以形容后宫之堂皇富丽。据说江都公主嫁到乌孙,就“自治宫室”而居,想必曾仿照汉宫样式,以便有身登“鲁殿”的亲切感吧?但她身上的衣着,毕竟改换成了“胡妆”。由于乌孙王年老,一年中也只与她相会数次,“置酒饮食”却又“言语不通”。她该怎样打发这孤寂的岁月?此诗的女主人公,就隐隐有江都公主的身影在。诗中以楹殿之富丽,映衬她独登的孤寂;以寒夜的“拥絮”(围裹棉袄),暗示她心头的凄凉;再勾勒以“拭胡妆”的动作细节,女主人公那伫对寒夜雪影又百无聊赖的景象,便活生生凸现在读者眼前。
接着两句写欲想奏琴而又“不忍”。女主人公既出于汉宫,想必精于琴奏之技。而在幽独空寂之中,那充溢心头的凄伤之感,恐怕也只有琴声最适于倾泻。何况她当初辞阙出塞时,还特意带有汉宫的琴谱呢!诗中的“犹将汉闺曲”,正如黑夜的闪电一般,给女主人公带来了一线慰藉。那么,接着就该是不绝如缕的幽幽琴韵,飘向那寒夜雪影了——它定然将忽徐忽疾、如怨如泣,像王昭君当年向万里外的故乡亲人,诉说着“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里悠长”的无限凄怆(见古辞《昭君怨》)?令人惊异的是,诗中接着抒写的却不是琴声,而是寂寂中的一声长叹:“谁忍奏毡房(铺挂毡毯的官房)!”在塞外“毡房”之中,弹奏往昔熟习的“汉闺”之曲,只能勾起她更多的万里飘泊之感和思乡念亲之悲,她又岂能忍受?这一句出人意料的转折,将女主人公横琴欲奏、终又推琴而起的难言之悲,表现得极为深沉。较之于去描摹凄切琴韵,更具一种“无声胜有声”的效果。
以上四句,似已将女主人公的凄凉之情写尽;诗人却在结尾,又出人意料地开一虚境:“遥忆甘泉夜,闇泪断人肠。”“甘泉”即甘泉宫,建于长安西北甘泉山,汉武帝常去那里避暑。作为汉宫女子,主人公当年想必在那里度过几多歌舞游娱的难忘之夜。这在当初,未必觉得有怎样美好,而今在万里塞外“遥忆”起来,可就倍觉亲切了。此刻女主人公忆及了什么?是那高悬甘泉山上的明月?弥漫云阳宫外的轻雾?还是迎风殿前的婆娑树影?通天殿里的悠扬丝竹?这一切虽未明言,却为“遥忆甘泉夜”一句所包容。此为虚境,但“虚”而有味,展示出女主人公已沉入了怎样迷茫的往事之中。然而,它毕竟只是闪烁着五彩之色的虚境而已,现在全都飘然而逝,再也难以唤回的了。周围依然是空旷的宫、寒冽的夜,还有女主人公陡然醒觉后涌出的断肠天涯的不尽泪珠,正暗暗滴落……
这就是徐摛的《胡无人行》——一首远嫁塞外的汉宫女子的悲歌。女主人公无姓无名,但读者却可从她身上,恍见江都公主、解忧公主以及王昭君等可怜女子的迭印,感受到蕴积在她们心头的难以倾吐的共同悲情。作为南朝的著名“宫体”诗人,徐摛作诗本以靡丽纤巧见长。这首诗却不染一点色彩,只是用那萧淡的笔墨,展示女主人公寒夜独处的凄凉一幕。适应着这一特定情境,诗人仿佛在诗中有意舍去了一切音响:登殿是幽幽的,“拭”妆也显得轻轻;有琴,却无声;沉思,而无语;就是那“断肠”之泪,也只让它暗暗地流——整个境界就是这样一片静寂,表现的正是一种“胡无人”(四顾无亲)的凄怆悲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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