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煌京洛行》(戴暠)
欲知佳丽地,为君陈帝京。由来称侠窟,争利复争名。铸铜门外马,刻石水中鲸。黑龙过饮渭,丹凤俯临城。群公邀郭解,天子问黄琼。诏幸平阳第,骑指伏波营。五侯同拜爵,七贵各垂缨。衣风飘飖起,车尘暗浪生。舞见淮南法,歌闻齐后声。挥金留客坐,馔玉待钟鸣。独有文园客,偏嗟武骑轻。
《煌煌京洛行》为乐府旧题,古辞不存。郭茂倩《乐府诗集》引《乐府解题》曰:“晋乐奏文帝‘天天园桃,无子空长’,言虚美者多败。”并谓:“若宋鲍照‘凤楼十二重’,梁戴暠‘欲知佳丽地’,始则盛称京洛之美,终言君恩歇薄,有怨旷沉沦之叹。”
首二句如同古代说话艺术那样,作者拉开了讲故事的架式,不仅平朴有味,也为全诗平添了不少异样的情趣。侠窟,犹言奢华之乡。古之谓侠,多指贵族豪门子弟,因其任侠恣情也。即“立气齐,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于世者,谓之游侠”(《史记》“集解”引荀悦语)。争名夺利,当然不止是侠,但侠的行为最为放任恣肆。“称侠窟”,突出了京都骄纵奢靡的风习。如此写来,为下面称赞繁华鼎盛悄悄定下了美中有刺的基调,再加上卒章的微妙点染,婉讽之义甚明。
“铸铜”以下四句,写帝都形胜,气象威严:铜铸的马屹立在城门外,石刻的鲸鲵伏在护城河上,更有传说中的黑龙渴饮于渭水,神异的丹凤飞来俯瞰全城。这四句气势非凡,雄伟壮观,为下文铺写城中富豪贵戚的阔绰排场张本。至此可断为一层,乃总写帝京之盛。
“群公”以下,极写侠士、文臣武将、皇亲国戚的威赫豪倨和颐指气使。《史记》中说郭解任侠好义,“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益附焉”。而且当时人们“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郭解遂成为游侠的同义语。后汉的黄琼,官尚书仆射,“争议朝堂,莫能抗夺”,后拜太尉,“奏劾贪污,海内翕然望之”(见《后汉书》本传)。这两句说的是京都显赫者中的两类人物。“诏幸”二句,一指外戚,一指武将。汉武帝之姊阳信长公主嫁曹寿,曹被封为平阳侯。伏波营,指汉军营。这两句是说皇帝驾幸得宠的公侯的府第,骠骑军的马队奔向军营,传来阵阵马蹄声。一句一画,渲染繁华闹热又递一层。“五侯”以下四句,又写皇亲贵戚之衣着华丽,车骑簇拥。西汉平帝一日之内封外戚王氏五人为侯,时称“五侯”;连王家在内,西汉有七个以外戚关系弄权的家族,即吕、霍、上官、赵、丁、傅、王七姓。潘岳的《西征赋》有云:“窥七贵于汉廷,畴一姓之何在。”说的就是这件事。缨,系冠的带子。“衣风”二句,更为夸张传神之笔。“飘飖起”、“暗浪生”,写尽骄奢,衣带色彩绚烂,随风翻舞,为帝都繁华作点缀;车骑滚滚,尘土飞扬,既写出贵戚仆从之众,也为繁华再添喧嚣。其笔势之奔迸恣肆,形象之鲜明生动,都是堪称绝妙的。至此又是一层,是写帝都贵戚之盛。
“舞见”以下四句,着眼于宫廷和权贵们府第中的生活,描写更为细致,婉讽亦更为精深。淮南法,指《淮南王》曲;齐后声,指歌女们的歌声。这两句写宫廷和贵族之家的歌舞沉沉,朝欢暮乐。挥金待客,肥甘饫足,其豪侈奢华可想而知。馔玉,美食也。古代富豪有所谓列鼎而食,膳时击钟奏乐的成规。张衡《西京赋》:“击钟鼎食,连骑相过。”王勃《滕王阁序》中亦有“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之语,皆可为证。以上四句写尽了皇室贵胄穷奢极欲、大肆挥霍的种种场面,由街市写进宫壶,由京城大道而至于潭潭深府,又可断为一层。以上各层从写法上看,作者既以粗豪之笔勾画出宏观景物,写得很有气势;同时,也不放过那些精微的、富于表现力的细节描摹,如“铸铜门外马,刻石水中鲸”;“衣风飘飖起,车尘暗浪生”。笔触工细处,可扪可触;大笔渲染处,泼墨泼彩,气象壮阔。如此写法,对后世影响极大,在杜甫和白居易等诗人的歌行体诗作中,我们不难看到类似的手法。特别是“初唐四杰”中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受戴暠此诗影响就更为明显。
“独有文园客,偏嗟武骑轻”。诗人在大肆渲染、铺排之后,忽然冷语起来:这煌煌洛阳帝京中,偏生也有那么一个不合时宜的文人,举城皆欢,他却独自向隅,长吁短叹,在抱怨自己位卑官轻,冷寂不堪。文园客,本指西汉司马相如,因其曾任汉文帝陵园令;后用以泛指文人。武骑,司马相如曾为武骑常侍(秩六百石的小官),后因非其所好而称病辞官。诗人以此二句收束全诗,用意是十分深切的,它表现了古代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和气节,他们宁可寂寞无闻,也不愿趋炎附势,同时,它也揭露了在那个时代里,一切豪华奢靡皆为皇族贵戚、达官名门而设,下层士人沉沦僚佐,得不到重视,只能将满怀愤懑吞咽在肚里。一个“独”字,表现出士人的孤高,一个“嗟”字,表现出士人的不平,而一个“偏”字,又表现出了士人的执拗、不合流俗。这二句与上面大篇气氛迥异,使诗意顿生跌宕,正是诗人心志的图穷匕见的显现,也是全诗命意的豁露。唯有读了这二句,读者才会猛省,原来诗人绝不是在礼赞煌煌京洛,他笔下的京洛,看上去花团锦簇,其实却是蝇营狗苟、糜烂不堪的肮脏地,只有“文园客”的草庐,才是帝京中仅有的一片净土!卒章显志,这二句的份量,又何尝轻于以上二十句?它不仅可以划成一层,而且无论从其内容上说,还是从其情绪、气氛、格调上说,都是与上面二十句堪相抗衡的。
总起来看,此诗在艺术上最突出的特色是铺陈自如,叙中藏议,描写生动,雅俗共赏。文字上文而不涩,俗而不鄙。清人刘熙载说:“乐府易不得,难不得。深于此事者,能使豪杰起舞,愚夫愚妇解颐,其神妙不可思议。”(《艺概》)本诗佳处,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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