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郡赠妇诗三首
其一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①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
念当奉时役,去尔日遥远。②遣车迎子还,空往复空返。
省书情凄怆,临食不能饭。③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
长夜不能眠,伏枕独展转。忧来如循环,匪席不可卷。④
【注释】 ①屯蹇:《周易》有《屯卦》、《蹇卦》,均示处于险难,故后人以喻遭遇不利。②时:是,这。奉时役:指为郡上计吏事。 ③省:视。饭:食,动词 ④循环:愁思无穷有如循环无尽。《毛诗·柏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此借用其意,以席之可卷,反喻愁思不能收拾。
【译文】 人生有如清晨露水,居处世上动辄遭难。忧患艰险时常降临,欢欣愉悦迟来姗姗。顾念即将奉命出差,离开你啊日益遥远。派遣帷车迎你归来,空空而去空空而返。见你书信倍感心伤,面对美食不能下咽。孤独一人静坐空房,谁能给我安慰宽勉?漫漫长夜难以成眠,独自伏枕翻复辗转。忧思无穷循环无尽,苇席可卷我愁难遣。
【集评】 清·陈祚明:“伉俪之情甚真。结句原于《国风》,演为六朝乐府。”(《采菽堂古诗选》卷四)
其二
皇灵无私亲,为善荷天禄。①伤我与尔身,少小罹茕独。②
既得结大义,欢乐苦不足。③念当远离别,思念叙款曲。④
河广无舟梁,道近隔丘陆。临路怀惆怅,中驾正踯躅。⑤
浮云起高山,悲风激深谷。良马不回鞍,轻车不转毂。⑥
针药可屡进,愁思难为数。⑦贞士笃终始,恩义不可属。⑧
【注释】 ①皇灵:神灵。荷:承享。天禄:天赐之福。②罹:遭遇。茕独:孤独。③结大义:结婚。④款曲:心里话。⑤中驾:车在中途。⑥毂(gu古):车轮中心;车行则毂转。⑦数(shuo硕):频繁。⑧贞士:正士,言行一贯、守志不渝者。属:连,续。“不可属”,疑当为“可不属”,难道可以不连续吗?
【译文】 神灵秉公没有偏爱,行善之人承享天福。可叹你我命运不济,从小遭逢凄凉孤独。虽然我俩结为夫妻,欢乐太少使人凄楚。想起将要长久离别,殷切眷恋倾诉心曲。江河宽阔苦无舟桥,路程虽近为高山隔阻。临当出发心怀惆怅,行进途中不时停驻。浮云涌起高耸的山岳,悲风激荡深深的幽谷。良驹驰骋欲马不停蹄,人心留恋而车不转毂。针药虽痛苦常能忍耐,最难承受是穷愁无数。正士诚笃终始如一,情谊深长连续稳固。
【集评】 清·陈祚明:“情深缱绻,句亦苍逸。”(《采菽堂古诗选》卷四)
其三
肃肃仆夫征,锵锵扬和铃。①清晨当引迈,束带待鸡鸣。
顾看空室中,仿佛想姿形。一别怀万恨,起坐为不宁。
何用叙我心,遗思致款诚。②宝钗好耀首,明镜可鉴形。
芳香去垢秽,素琴有清声。诗人感木瓜,乃欲答瑶琼。③
愧彼赠我厚,惭此往物轻。虽知未足报,贵用叙我情。
【注释】 ①仆夫:驾车人。和:铃名,系车前横木上。②遗思:留下信物。款:款曲,至诚。③木瓜句,用《诗经·卫风·木瓜》:“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往物:送去之物,即上列的钗、镜、香、琴。
【译文】 仆夫驾车迅捷疾速出发,和铃锵锵扬声鸣响不停。清晨将要离别家乡远行,漏夜整装坐以等待天明。回首环望寂寞幽静的空室,仿佛想见你的仪容身影。此番别离心怀万般遗恨,忽起忽坐心神片刻不宁。将用什么来记叙我的心意,留下信物以表白款曲忠诚:饰玉宝钗可使容颜生辉,无尘明镜可以照鉴我心。纯净芳香能够洁身除秽,悦耳素琴能够奏鸣清音。诗人有感情人所赠木瓜,故想回报琼瑶美丽晶莹。深切感念你待我情长意厚,惭愧啊回赠礼物价值太轻。虽然知道不足以报答万一,可贵处在于寄达我一片真情。
【集评】 明·胡应麟:“秦嘉夫妇往还曲折,具载诗中。真事真情,千秋如在,非他托兴可以比肩。”(《诗薮·内编》卷二)
明·陆时雍:“诗可代札,情款具存。”(《古诗镜》卷三)
清·陈祚明:“絮絮意长。”(《采菽堂古诗选》卷四)
清·沈德潜:“词气和易,感人自深。然去西汉浑厚之风远矣。”(《古诗源》卷三)
清·方东树:“秦嘉《留郡赠妇诗》,此诗叙述清婉,开刘公干、谢惠连。诵之久,自有一种绮旎葱蒨之致。”(《昭昧詹言》卷二)
【总案】 《玉台新咏》在诗前录有小序,道出诗作起因:秦嘉为郡上计(岁终各郡遣吏送簿计入京,其吏亦称上计),其妻徐淑,寝疾还家,不获面别,赠诗云尔。诗共三首,第一首写离别。开篇便慨叹人生多艰,以渲染悲剧气氛。然后言己奉命赴京,适逢妻淑婴疾归家,不能面别,故离情依依。接着铺述忧思难解之情状,先以行动来表现:对案不能食,伏枕独辗转,形象鲜明生动;再用《诗经》成句来点染:愁思不已,难以宽解,贴切而典雅,且前后相呼应,以突出其“忧”,见出伉俪情真。
第二首写相思,是前首“忧”之深化体现。先用神灵无私,赐福于善人来反衬自己被迫离别之凄苦,临路顾恋之惆怅。再以河丘阻隔,云起风悲来渲染,使悲氛更浓。接着用针药与愁思对比,更见出己之“愁苦”是痛心疾首,甚于切肤,不堪承受。最后以贞士自许,既表示自己对爱情之诚笃,同时也是对妻的劝慰。回环反复,曲尽其情。
第三首乃自我表白,是对第二首贞士自许的进一步深化。临别顾看,想妻姿容,示依依不舍的眷恋。全诗最精妙处在于赠物遗思。其所赠之物,皆寄托深意:宝钗耀首,不忘结发;明镜鉴形,实表心迹;芳香比喻品行高洁,素琴象征情感纯真。再以《诗经·木瓜》“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点明,其情之淳真深厚,纤毫毕现矣。三首诗,皆言辞清婉典丽,语语动人,且循着“爱情”的轨迹层层递进,宛如一泓清泉,在山间蜿蜒曲折,丁冬流淌。它具有一种艺术美感,悦人耳目,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