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沙

2019-05-22 可可诗词网-先秦两汉诗 https://www.kekeshici.com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
        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
        眴兮杳杳,孔静幽默。
        郁结纡轸兮,离慜而长鞠。
        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
        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
        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
        章画志墨兮,前图未改。
        内厚质正兮,大人所盛。
        巧倕不斵兮,孰察其拨正。
        玄文处幽兮,矇瞍谓之不章。(11)
        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12)
        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13)
        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14)
        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15)
        夫惟党人之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16)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17)
        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18)
        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19)
        非俊疑杰兮,固庸态也。(20)
        文质疏内兮,众不知余之异采。(21)
        材朴委积兮,莫知余之所有。(22)
        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23)
        重华不可遌兮,孰知余之从容。(24)
        古固有不并兮,岂知其何故也?(25)
        汤禹久远兮,邈而不可慕也。(26)
        惩违改忿兮,抑心而自强。(27)
        离慜而不迁兮,愿志之有像。(28)
        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29)
        舒忧娱哀兮,限之以大故。(30)
        乱曰:
        浩浩沅湘,分流汩兮。(31)
        脩路幽蔽,道远忽兮。(32)
        曾伤爰哀,永叹喟兮。(33)
        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34)
        怀质抱情,独无正兮。(35)
        伯乐既没,骥焉程兮。(36)
        民生禀命,各有所错兮。(37)
        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38)
        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39)
        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40)

        
        【注释】 ①滔滔:王逸注:“盛阳貌也。”即暑热蒸腾。《史记》 写作“陶陶”,和暖貌。亦作“慆慆”,与《诗经·东山》“慆慆不归”中的“慆慆”同义,解作悠久。孟夏:旧历四月。莽莽:茂盛,形容草木丛生,十分繁茂的样子。②汩(yu玉):从曰,疾行貌。徂(cu殂):往。 ③眴(shun顺):同“瞬”,目动,看也。杳(yao咬)杳:深幽而无所见,《史记》写作“窈窈”。孔:甚也。幽默:幽寂无声。王逸注:“言江南山高泽深,视之冥冥,野甚清净,漠无人声。” ④郁结纡轸:形容心情冤屈,痛苦不解。郁结,冤屈久积不解。纡(yu淤),屈曲萦绕;轸,(zhen整),痛苦绞心。离慜(min敏):遭到忧患,同“愍”,忧患。鞠:穷困,困窘。 ⑤抚情效志:扪心自问,内省于己。抚:循也,抚循其情,即扪心自问。效:验也,考也,考验其志,即内省于己。自抑:强自按捺。⑥刓(wan玩):削。圜:同“圆”。常度:正常的法则。度,法度,法则。未替:没有改变。替,废。⑦易初:改变初衷。本迪:应读作“变道”,闻一多《楚辞校补》:案,本疑当作变。“变”“卞”古通,此盖本作“易初卞迪”,卞迪即变道(道迪古亦通)。“卞”与草书“本”相似,故误为本。“易衩变道”与下文“章画志墨”语例同,皆二词平列,上一字动词,下一字名词,而义各相同。⑧章:同“彰”,彰明。画:规划。志:牢记。墨:绳墨,规矩。图:法也。改:易也。⑨内厚:内心敦厚。质正:品质方正。大人:君子。盛:赞美。⑩巧倕(chui垂):唐尧时的巧匠,名字叫倕。(zhuo卓):同“斫”,砍削。拨正:曲直。拨,弯曲,《荀子·正论》:“不能以拨弓曲矢中”,称不正之弓为拨弓。(11)玄文:黑色花纹。处幽:处在幽暗的地方。矇瞍:瞎子;有眸而不能见物者谓之矇,无眸而不见物者谓之瞍。不章:没有纹彩;章,纹彩。(12)离娄:古代(黄帝时)视力极好的人,据说百步之外能辨秋毫之末。微睇(di帝):收目小视,即约略看一下(就能看明白)。瞽(gu鼓):盲人。无明:目光不明亮而无所见。 (13)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即黑白不分,上下颠倒。(14)笯(nu奴):竹笼。鹜:鸭子。(15)糅:混杂。概:削平升斗中粮食的横木(刮板),容积计量的一种工具。一概而相量:不分轻重大小,一概而论,也即不分玉石,不辨是非,混淆黑白。(16)鄙固:鄙陋,顽固。臧:善,指善德善行;一说“臧”即“藏”,指抱负。(17)载盛:装载容量之多。陷滞:陷没,沉滞。不济:不能前进。(18)怀瑾握瑜:身藏美玉。穷:处于窘境。不知所示:不知如何向人举示,即向人炫耀。(19)邑:邑里,乡村。 (20)非:诽谤。疑:猜疑。庸态:庸俗的态度。(21)文质疏内:王逸注:“言已能文能质,内以疏达。”文,外表的文采;质,内在的本质;疏,疏通;疏内,由表及里,两皆通达。蒋骥注:“疏内,疏通于内也。”异采:异常之文采,旷世之文采。(22)材朴:王逸注:“条直为材,壮大为朴。”材朴皆指有用之材、栋梁之材。委积,丢弃和堆集。所有,指所持的才干。(23)重仁袭义:仁而又仁,义而又义,反复积累仁义;重、袭,都是重复积累的意思。谨厚:恭谨厚重。丰:使之丰满、隆盛,使之发扬光大。(24)重华:舜帝之号。遌(e恶):相遇。从容:举动、举措。王逸注:“从容,举动也。” (25)不并:不同时并生,即生不同时。指古来的贤臣、圣主不能并世而生。(26)汤禹:商汤、夏禹。邈(miao秒):远。慕:思慕。(27)惩违改忿:惩止怨恨,改变愤怒。惩,止也;违,通“伟”,怨恨。抑心:压抑愤怒不平的心情。自强:自己使自己坚强。(28)不迁:不改变初志。志:志行。有像:有榜样,有效法的榜样。(29)进路北次:沿路前进,向北方寻找可以停脚的地方。次,休止,宿止。日:日色。昧昧:冥冥,昏暗貌。王逸注:“言己思念楚国,愿得君命,进道北行,以次舍止,冀遂还归,日又将暮,不可去也。”(30)舒忧:舒解忧愁。娱哀:慰藉和消解悲哀。限:期限。大故:死亡。限之以大故,指死亡的大限之期。(31)浩浩:水流广大貌。汩:急流貌,一解为水声。(32)幽蔽:幽深蔽暗,或幽深艰险。蔽,蔽暗,或艰险。忽:荒忽,形容道远。(33)曾伤爰哀:增添加重的悲伤,无休无止的哀愁。“曾”同“增”。《方言》:“凡哀注而不止曰爰。”王引之《读书杂志余编》:“爰哀,谓哀而不止也。”按:朱熹、闻一多都认为“曾伤爰哀”等四句,应自“余何畏惧兮”句下移到此处,“而以下章‘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承‘余何畏惧’之下,文意尤通贯。”(《楚辞集注·九章》)闻一多说:“朱本文从本书,次依《史记》,按之文义,最为允洽。”(《楚辞校补·九章》)(34)溷(hun诨):浊:污浊。不可谓:与之无言可说。(35)怀质:怀着淳朴的本质。抱情:抱着忠贞的情志。无正:无人论断证明。正,证明。 (36)焉:安,何。程:考核、衡量。(37)民:人。生:生命、生死。禀命:禀承天命。错:同“措”,措置,安排。(38)定心:安定其心(忠信之心),不为外物动摇。广志:广大其志,放宽胸怀。(39)让:辞也,避免。爱:吝惜(生命)。(40)君子:指古圣先贤,志士仁人,不贪生怕死,能够以死明志的人。类:榜样,楷模。
        
        【译文】 初夏的天气,暑热蒸腾,草木蓬勃生长,无边无垠。我怀着永久的悲伤和哀痛,急急忙忙地向着南方奔行。原野茫茫,难测幽深,万籁无声,细听一片寂静。我的冤屈难伸,痛苦绞心,遭患难,长时间处于困境。我扪心自问,反躬自省,衔冤受屈,还要自我克制不平。尽管世人切削方形变圆形,但对正常的法则我不能变。改变初衷,背离原定的路线,就会被有修养的人所轻贱!明确规划,还要牢记规范,前定的法度,不能推翻。内心敦厚而品质端端正正,就会受到有识者的称赞。即使像倕那样的能工巧匠,如不砍削,谁知他的手段?黑色花纹放在幽暗的地方,瞎子说它本来就没有图样。离娄略微一看,明察秋毫,盲人以为他同自己一样双目无光。白的说成黑,黑的说成白,上下被颠倒,世道变了样。凤鸟被关在笼子里,鸡鸭却在自由舞蹈和飞翔。美玉和石头被混杂在一起,美的和丑的被看成一个样。结党营私的小人顽固不化,就看不到我的美德在发光。车子的载运量又多又重,车轮陷进泥潭就难行动。我胸藏美玉,手揣宝石,处境困窘,谁人还能赏识和看重?村子里的狗,群起狂叫不停,它们少见多怪,怕见太阳;诽谤英俊,或者猜疑豪杰,本来就是庸俗者的丑恶脸相!文质彬彬,表里疏通畅达,群小们却不知道我的光华,栋梁之材被丢弃堆积在一边,不知道我的本质能建大厦。我不断修炼自己的仁义心,努力使自己增添恭谨与厚重。古帝大舜已经久远不可逢,谁还了解我的举动出于忠贞?本来圣主贤臣都不同时生,其中的原因怎么说得清?商汤和夏禹离我们久远了,久远了啊,难以思慕其为人。戒去我的怨忿,遣散我的愤恨,压抑内心的不平,强自镇静。虽遭忧患也不改变我的志行,愿古来的圣贤成为我的标兵。要想沿路北进,把落脚点找寻,无奈日色昏暗,夜幕行将降临。要想舒解忧愁,用娱乐来转换苦痛,那也到死亡到来之时才有可能!尾声:浩浩沅湘水啊,汩汩分流急。长路无光辉啊,路远茫无际。哀伤增无已啊,长叹声不止。世道污浊,没有人了解我啊,人心不同,还能说什么话语?怀着好心和好意啊,却没有人证明我的心迹。伯乐既然死去了啊,千里马还有谁能辨识?人生只能禀承天意啊,各有各的归宿和措置。要安下心来,放宽思虑啊,想开了,我还有什么畏惧?知死不可辞啊,我已不再吝惜自己的身躯。明告彭咸,那位有识之士啊,我将以您为榜样,以死明志!
        
        【集评】 宋·洪兴祖引述前人:“此章(《怀沙》)言己虽放逐,不以穷困易其行。小人蔽贤,群起而攻之。举世之人,无知我者。思古人而不得见,仗节死义而已。太史公曰:乃作《怀沙》之赋,遂自投汨罗以死。原所以死,见于此赋,故太史公独载之。”(《楚辞补注·九章第四》)
        宋·朱熹:“言怀抱沙石,以自沉也。”又按“曾伤爱哀”等四句:“按,此四句,若依《史记》移著上文‘怀质抱情’之上,而以下章‘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承‘余何畏惧’之下,文章尤通贯,但《史》于此又再出,恐是后人因校误加也。”(《楚辞集注·九章第四》)
        明·汪瑷:“世传屈原自投汨罗而死。汨罗在今长沙府。此云‘怀沙’者,盖原迁至长沙,因土地之沮洳,草木之幽蔽,有感于怀,而作此篇,故题之曰‘怀沙’。怀者,感也;沙,指长沙。题《怀沙》云者,犹《哀郢》之类也。……此篇所言不爱其死者,亦以已之谪居长沙,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乃作此篇以自广其意,聊慰其心,如贾谊之所为也。”(《楚辞集解·怀沙》)
        清·王夫之:“《怀沙》,自述其沉湘而陈尸于沙碛之怀。所谓不畏死而勿让也。原不忍与世同污而立视宗国之亡,决意于死,故明其志以告君子。”(《楚辞通释·九章·怀沙》)
        清·蒋骥:“《怀沙》之名,与《哀郢》、《涉江》同义。沙本地名。……曰‘怀沙’者,盖寓怀其地,欲往而就死焉耳。原尝自陵阳涉江湘,入辰溆,有终焉之志。然卒返而自沉,将悲愤所激,抑亦势不获已?若《拾遗记》及《外传》所云迫逐赴水者欤!然则奚不死于辰溆?曰:原将下著其志,而上悟其君,死而无闻,非其所也。长沙为楚东南之会,去郢未远,固与荒徼绝异;且熊绎始封,实在于此。原既放逐,不敢北越大江,而归先王故居,则亦首邱之意,所以惓惓有怀也。篇中首纪徂南之事,而要归誓之以死。盖原自是不复他往,而怀石沉渊之意,于斯而决。故《史》于原之死特载之。若以怀沙为怀石,失其旨矣。且辞气视《涉江》、《哀郢》,虽为近死之音,然纡而未郁,直而未激,犹当在《悲回风》、《惜往日》之前,岂可遽以为绝笔欤?”(《山带阁注楚辞·九章·怀沙》)
        今·姜亮夫:“文中(指《怀沙》)虽有许多愁思的话,但并不激烈,不过想去长沙看看而已。其原因是,楚始祖熊绎受封之地是长沙。回楚都既不可能,远游、求贤都不成了,唯一就是想回去看看祖先的坟墓。……所以‘沙’应解为‘长沙’。清代蒋骥就是这样讲的。既回不了郢都,就是死在祖先始封之地也是好的。……中国历史上读书人的传统观念,是想死在自己祖坟所在地。但屈原回不去老家了,在长沙呆下来就死在长沙也好(按,汨罗江即在长沙附近)。所以这时屈原已抱定必死的决心了。文中再无思君之意,只想找个安然死去的地方……要死在南人莫吾知的荒野之地是不行的,那不是楚国故地,死也要死在楚国,就是所谓‘狐死必首丘’的意思。”(《楚辞今绎讲录·九章新论》)
        今·马茂元:“本篇(《怀沙》)过去一般都认为是屈原的绝命词,所谓怀沙,是说怀抱着沙石而自沉。其实,这种看法是由于误解了《史记·屈原列传》而得出的结论。本篇确是表示了自杀的决心,但并非屈原作品的最后一篇。‘怀沙’是怀念长沙,和《史记》所说‘抱石自投汨罗以死’的‘抱石’两不相涉。……《史记·屈原列传》关于事实的叙述非常简略,特别是顷襄王时代只写了四件事:一是子兰使上官大夫进谗,屈原被逐;二是屈原行吟泽畔,和渔父的问答;三是作《怀沙》;四是抱石沉湘。这四者所表明的时间概念,仅仅是前后的关系,而不是彼此相衔的。《怀沙》之作,叙次在沉湘之前;并不等于一定这样说,作了《怀沙》以后就立即自杀;更不意味着屈原在作《怀沙》以后,沉湘以前,就没有写其他作品。”又:“屈原的自杀,一方面表现绝望的悲哀,但另一方面,则希望通过他的死来振奋楚国的人心,最后一次刺激顷襄王的觉悟。长沙是楚国东南要地,不同于遐荒绝远之区。就现实政治意义言,死在这里,是有着较大的客观影响的。”(《楚辞选·九章·怀沙》)
        
        【总案】 屈原的忌日是农历五月初五。作品开头说“滔滔孟 夏”(按,孟夏即农历四月),末尾又说“知死不可让”,在作者决死而未死的期间,还创作了“不毕辞而赴渊”的绝命词《惜往日》,由此推断,本篇写于作者沉湘前一个月,即“草木莽莽”的初夏四月。蒋骥《山带阁注楚辞》说:“《怀沙》之名,与《哀郢》、《涉江》同义。‘沙’,本地名,即今长沙之地,汨罗所在也。曰‘怀沙’者,盖寓怀其地,欲往而就死焉耳。”诗人以死明志,以死谏君,希望君王感悟,自然要找一个有影响的地方就死。“长沙为楚东南之会,去郢未远……且熊绎始封,实在于此。原既放逐,不敢北越大江,而归死先王故居,则亦有首丘之意,所以惓惓有怀也。”(引同上)
        篇中抒情议论,可分四个大层次:首纪徂南之事;继述己之坚守正道,而不随从流俗;进而自伤不能见察于时;末抒即将就死的哀伤。乱辞总结全篇,申述舍生就死的情由。诗人乘疾流之水,行幽远之路,乃时势使然,故写自然之景,亦以明世道衰,无所取正,是暗示了大的背景的。诗人不断地呕吟悲伤,永远地叹息凄凉,感喟世上既没有知己,人心不能沟通,也就谈不到互相告语、商量!他在无可奈何中,伤叹人皆受命于天,各有各的安置,祸福穷达固不可强,只要“定心广志”,既不为患难所摇,又不以穷蹙自阻,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既知死之不可免,那就不再留恋于生;他明告古贤彭咸,将以之为楷模,舍生就死,以身殉国。诗人屈原就这样说明了自己的生死观。本诗唯篇首叙述徂南之事,而篇中之要则归之于死。刘永济说:“屈原对于生死之际,见之明,思之审,言之尤为俊伟。”诗歌几乎通篇皆作议论,但我们丝毫不觉其抽象和空泛,原因是诗人善于把议论情感化和形象化,且善用比兴,议论皆出于形象而源于特定的生活,都是有血有肉,活脱脱的,并又灌注了作者的灵魂与个性,因而富有诗人自己的特点和鲜明、强烈的感情色彩。篇中文意质直,多用短句,繁音促节,词迫意苦,反映作者近死之时的心情,与其他低徊反复、情意缠绵的一些作品有异;但与《惜往日》相较,“虽为近死之音,然纡而未郁,直而未激”(蒋骥语),尚不可遽以为绝笔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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