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颂

2019-05-22 可可诗词网-先秦两汉诗 https://www.kekeshici.com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徒,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圜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缊宜脩,姱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⑩
        深固难徒,廓其无求兮。(11)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12)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13)秉德无私,参天地兮。(14)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15)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16)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17)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18)

        
        【注释】 ①后皇:天地的代称、美称。后,后土;皇,皇天。后 皇,皇天后土的省称。嘉:美好。徕:同“来”,生来,行来。服:习惯,犹今所说“服水土”或“水土不服”的服。橘,俗作“桔”。②受命:禀受天地自然的生命。不迁:不能迁移、移植。言橘受天命,生于南国,不可移徙。种于北地,则化而为枳也。③深固难徙:根深蒂固,难于移植。壹志:专一。橘为楚地特产。只宜生长南国,移植北地就变质化而为枳,故云。④素荣:白花。橘树于初夏时开白色的小花,五瓣。纷:纷然盛貌。可喜:可爱。⑤曾枝:层层叠叠的枝条;曾,同“层”。剡棘:尖利的丛刺。剡(yan眼):锐利。圜:同“圆”。抟(tuan团):圆圆的样子。⑥青黄杂糅:皮色由青变黄,未熟的青色和已熟的黄色间杂在一起。文章:花纹色彩。烂:鲜明灿烂。⑦精色:表皮所呈现的鲜明的颜色。内白:内瓤色白而鲜美。类:似、像。任道:守道(的君子、贤者)。闻一多说:“任犹抱也”,“此言橘之为物,煌其外,洁白其里,如抱道者然也”。⑧纷缊:茂密,盛貌。宜脩:美好;如人宜修饰,形容尽好。姱:美好。 ⑨嗟:感叹词。尔:你,指橘。幼志:幼年志向 ⑩独立:超群特立。不迁:不可移易、变动。(11)廓:胸怀宽广、旷远、豁达。无求:无求于利禄。(12)苏世:苏醒于世;苏,苏醒。横:横绝,形容特立独行而不随波逐流的精神,与“流”对文。不流:不随波逐流,因时俗的好恶而变更自己的意志。(13)闭心:凡事藏在心里,不泄漏出来。自慎:谨慎自守。 (14)秉德:坚守美德。参天地:参合天地,即指无私的美德与大公无私的天地精神相一致。参,参合,参配,配合。语云:“天无私覆,地无私载。”(15)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橘树四季常青,永不凋谢;我愿在岁暮百花和百草一并凋谢的时候,永远与橘树为友。(16)淑离:淑,善也,指内美;离,古通“丽”,指外美。不淫:不惑乱。梗:正直、坚强,指枝干。理:有纹理,指橘树的纤维。先大父说:“梗谓不淫,有文理谓淑丽。”(《屈赋微》) (17)年岁虽少:橘树年龄,一般比不上松柏,活的年岁相对较少。可师长兮:堪为师长。(18)伯夷:殷末义士,孤竹君之子,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下。这里以义士比橘之清高、坚强、有气节。置:读作“植”,树立(双关)。像:榜样,楷模。
        
        【译文】 天地之间有一种美好的树木,橘树生来就服习这里的水土。禀受自然的生命,不可移植,永远生长在南国,不离寸步。难离故土啊,因为根深蒂固,更可贵的是你的心忠于南楚。青青的树叶啊,白色的花朵,纷繁美盛啊,多么令人爱慕!层层的枝条啊,棘刺儿尖尖,团团硕果啊,都这般滚圆滚圆。橘子在成熟,青黄二色相间,那纹彩和色泽又是多么灿烂!内瓤色白,外色精美而鲜艳,好像是守道的贤者心怀高远。茂密繁盛,一切都尽美尽善,多么美好啊,丑恶可无地盘!令人惊叹啊,你从小就有志气,你的志气与众不同,别有天地;你超群特立,永不变动、迁移,在朝秦暮楚之时岂不分外可喜?你根深蒂固啊,难于迁离楚地,你胸怀旷达,从不想追求荣利。你苏醒于人世,从不随俗东西,你横绝浊流,不屈从世俗人意。你凡事都藏在心里,慎重律已,始终不犯错误,没有半点闪失。你坚守美德,一心为公不为私,你的崇高行为,足以参合天地。我愿在岁暮花草一并凋谢之时,与你四季常青的橘树永结朋侣。你内善外美,方寸不惑心不迷,你枝干坚强正直,分明有文理。你很小的年岁,难同松柏相比,但你却可以作为树的尊长,人的老师。你的行为可以比美于义士伯夷,我要把你树立起来,作为范例!
        
        【集评】 梁·刘勰:“四始之至,颂居其极。颂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昔帝喾之世,咸墨为颂,以歌九韶。自商已下,文理允备。……及三闾橘颂,情采芬芳,比类寓意,又覃及细物矣。”(《文心雕龙·颂赞》)
        宋·洪兴祖引述前人:“《橘颂》,美橘之有是德,故曰颂。《管子》篇名有《国颂》。说者云:颂,容也,陈为国之形容。”(《楚辞补注·九章第四》)
        明·汪瑷:“此篇(《橘颂》)乃平日所作,未必放逐之后之所作也。”(《楚辞集解·橘颂》)
        清·林云铭:“一篇小小物赞,说出许多道理。且以为有志有德、可友可师,而尊之以颂,可谓备极称扬、不遗余力矣。在原当日,见国事不可为,而又有宗国无可去之义,故把橘之不能逾淮做个题目,不觉滔滔汩汩,写过又写。其上段言其履常本领,下段言其处变节概,皆是自己意中之事。……看来两段中句句是颂橘,句句不是颂橘。但是原与橘,分不得是一是二,彼此互映,有镜花水月之妙。吾里黄维章先辈,谓旧注不得其解,乃以为前半说橘,后半属原自言,遂令奇语化作腐谈,且梗其有理、年少置象诸句,皆刺谬难通。驳得最确不易。”(《楚辞灯·橘颂》)
        清·蒋骥:“旧解徒知‘受命不迁’,明忠臣不事二君之义;而不知以‘深固难徙’,示其不能变心从俗,尤为自命之本。盖‘不迁’、‘难徙’,义各不同,故特著之曰‘更壹志’也。作文之时不可考,然玩卒章之语,愀然有不终永年之意焉,殆亦近死之音矣。”(《山带阁注楚辞·九章·橘颂》)
        清·胡文英:“《橘颂》,此赋物之祖也。寓意分明,与荀子诸赋竞爽。未知作于何地。”(《屈骚指掌·九章·橘颂》)
        近·郭沫若:“关于《九章》的次第,研究者的意见也各有不同。据我看来,《橘颂》作得最早,本是一种比兴体,前半颂橘,后半颂人,所颂者不知究系何人。这里面找不出任何悲愤的情绪,而大体上是遵守着四字句的古调。其余的八篇气象和格调都迥然不同……。”(《屈原研究·屈原身世及其作品》)
        今·林庚:“《橘颂》确已正面表现了屈原的理想,但不同于《离骚》,而且是一种羌无故实的情操,这都充分说明它是作于《离骚》之先的,然而正因其是作在《离骚》之前,我们才可以从此看见屈原人格的本色,了解屈原以后作品的发展,它正如山谷里活跃的清泉,乃终必朝宗于海。《橘颂》所写的是一种清醒的性格,这正是屈原自己的性格。战国时期正处在统一的国家观念将趋于成熟而还未成熟的演进过程中,它一方面在逐步接近形成,一方面又在不断打破界限,这时的人们因此可以有国家观念,也可以没有。当时的才智之士往往漫游于列国之间,以取得王霸之道的发展。屈原的爱国主义精神因此也往往只是具体的体现在对乡土的热爱上。他说:‘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以上《离骚》);又说:‘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以上《哀郢》)。这些‘故宇’、‘旧乡’、‘故乡’等,也就寄托着屈原对于祖国的热爱。这种深厚的感情在《橘颂》中表现得非常明显。他说:‘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这便正是屈原的自况之辞。屈原一生的悲剧与这种爱恋乃是分不开的,而这种深厚的爱恋乃是可珍贵的。到了汉代由于统一的局面推进了这一观念的成熟,于是更进一步形成了中国民族的力量。”(《诗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说橘颂》)
        今·马茂元:“‘橘’是楚地特产的嘉树,‘颂’是称颂、赞美,与《抽思》篇‘造思作颂’的‘颂’意义各别。通篇就橘的特性和形象细致地作出拟人化的描写,实际上就是作者完整人格和个性的缩影。它不粘滞于所歌颂的事物的本身;但同时也没有脱离所歌颂的事物。这样就使得在本篇中作者的主观心情渗透了客观事物,而凝成了一个完美的艺术形象,为后来的咏物诗开辟了一条宽广的道路,树了一个光辉的榜样。”(《楚辞选·九章·橘颂》)
        
        【总案】 《橘颂》是屈原早期的作品。从内容看,是正面抒写“受命不迁”、“深固难徙”的爱国情怀和人生理想,不像政治上受到打击后所写的作品那样充满了抑郁、忧愤之思;从形式看,四言的格局较接近于《诗经》,骚体的成熟看来还有一个形成、发展的过程。细读《橘颂》,一个正气凛然、英姿飒爽的爱国青年形象,同青翠端正、欣欣向荣的“后皇嘉树”掩映、叠加,同时出现在我们眼前。诗人青年时期的坚定理想和独立人格,正是他一生坚持爱国立场,疾恶如仇,为真理作不屈斗争的基础。屈原善用象征艺术,在他的作品中创造了一整套象征意象体系,而诗人最早运用这种艺术手法得到成功的,则是本篇《橘颂》。作品就橘的特征、橘的形象,作出拟人化的具体描写,从而象征了人的精神和品格,颂橘也是颂人,这是一看就明白的。在本篇中,诗人的主观心情渗透了客观事物,而客观事物则又无处不表现着诗人的主观心情;诗人的人格、个性、精神、情感渗透在橘树的形象特征之中,而橘树的形象特征又处处表现着诗人的人格、个性、精神和情感。二者水乳交融地统一在一起,熔铸成完美的艺术形象;而我国文学史上源远流长的咏物诗,作为象征艺术的一个领域,也就这样从屈原的手底得到首创。作品分前后两个部分。前一部分描述橘的形象特征。既然以橘作为象征物,当然就得保持橘的形象的独立自在性,既不能抛开橘的形象来写人的特征(象征义),也不能把橘的每一个细部同人的精神作机械联系。作者写橘的绿叶、白花,缤纷可爱,写橘的密枝利刺和团团圆果,写橘的青黄杂糅,纹彩斑斓,写橘的精色内白,馥郁芬芳,有姿有色、有香有味地表现了橘的美好形象,从总体上象征了美好人生理想,不必割裂各个细部,死抠花、叶、枝、刺和果实各有何种象征意义。但是诗中写到两个主要特征,“受命不迁,生南国兮”,和“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确有深刻的寄寓。作品后一部分,就橘的两个主要特征引伸发挥,既以自况,亦以明志。蒋骥说:“此申‘不迁’、‘难徙’之意而咏叹之,盖作颂之旨也。”“受命不迁,生南国兮”,这个特点既为橘所固有,也是屈原所固有,合二而一,不可分割。橘树受命于天地自然,只能生长在南国(楚地),不能移植。战国时期,许多才智之士朝秦暮楚,奔走效劳于列国之间,还没有形成国家观念;屈原则热爱自己的故土,依恋于自己的宗国,这种爱国情怀在统一的国家观念确立之后,就成为中华民族的强大凝聚力,而屈原的这一显著特点也就弥足珍贵。“深固难徙,更壹志兮”,进一步说橘树既不能迁于异乡他方,而且根深本固,即使在同一个地方也难移植,更见其志之专一。蒋骥说:“旧解徒知以‘受命不迁’,明忠臣不事二君之义,而不知以‘深固难徙’,示其不能变心从俗,尤为自命之本。盖‘不迁’、‘难徙’,义各不同,故特著之曰‘更壹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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