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理发处 丰子恺
我的船所泊的岸上,小杂货店旁边的草地上,停着一副剃头担。我躺在船榻上休息的时候,恰好从船窗中望见这副剃头担的全部。起初剃头司务独自坐在凳上吸烟,后来把凳让给另一个人坐了,就剃这个人的头。我手倦抛书,而昼梦不来,凝神纵目,眼前的船窗便化为画框,框中显出一幅现实的画图来。这图中的人物位置时时在变动,有时会变出极好的构图来,疏密匀称姿势集中,宛如一幅写实派的西洋画。有时微嫌左右两旁空地太多太少,我便自己变更枕头的放处,以适应他们的变动,而求船窗中的妥贴的构图。但妥贴的构图不可常得,剃头司务忽左忽右忽前忽后,行动变化不测,我的枕头刚刚放定,他们的位置已经移变了。唯有那个被剃头的人,身披白布,当模特儿一般地静坐着,大类画中的人物。
平日看到剃头,总以为被剃者为主人,剃者为附从。故被剃者出钱雇用剃头司务,而剃头司务受命做工;被剃者端坐中央,而剃头司务盘旋奔走。但绘画地看来,适得其反:剃头司务为画中主人,而被剃者为附从。因为在姿势上,剃头司务提起精神做工,好像雕刻家正在制作,又好像屠户正在杀猪。而被剃者不管是谁,都垂头丧气地坐着,忍气吞声地让他弄,好像病人正在求医,罪人正在受刑。听说今春杭州举行金刚法会①时,班禅喇嘛叫某剃头司务来剃一个头,送他十块钱,剃头司务叩头道谢。若果有其事,这剃头司务剃“活佛”之头,受十元之赏,而以大礼答谢,可谓荣幸而恭敬了。但我想当他工作的时候,“活佛”也是默默地把头交付他,任他支配的。假如有人照一张“喇嘛剃头摄影”,挂起来当作画看,画中的主人必是剃头司务,而喇嘛为剃头司务的附从。纯粹用感觉来看,剃头这景象中,似觉只有剃头司务一个人;被剃的人暂时变成了一件东西。因为他无声无息,呆若木鸡;全身用白布包裹,只留出毛毛草草的一个头,而这头又被操纵在剃头司务之手,全无自主之权。请外科郎中开刀的人要叫“啊唷哇”,受刑罚的人要喊“青天大老爷”,独有被剃头的人一声不响,绝对服从地把头让给别人弄。因此我在船窗中眺望岸上剃头的景象,在感觉上但见一个人的活动,而不觉得其为两个人的勾当。我很同情于这被剃者:那剃头司务不管耳、目、口、鼻,处处给他抹上水,涂上肥皂,弄得他淋漓满头;拨他的下巴,他只得仰起头来;拉他的耳朵,他只得旋转头去。这种身体的不自由之苦,在照相馆的镜头前面只吃数秒钟,犹可忍也;但在剃头司务手下要吃个把钟头,实在是人情所难堪的!我们岸上这位被剃头者,忍耐力格外强:他的身体常常为了适应剃头司务的工作而转侧倾斜,甚至身体的重心越出他所坐的凳子之外,还是勉力支撑。我躺在船里观看,代他感觉非常的吃力。人在被剃头的时候,暂时失却了人生的自由,而做了被人玩弄的傀儡。
我想把船窗中这幅图画移到纸上。起身取出速写簿,拿了铅笔等候着。等到妥贴的位置出现,便写了一幅,放在船中的小桌子上,自己批评且修改。这被剃头者全身蒙着白布,肢体不分,好似一个雪菩萨。幸而白布下端的左边露出凳子的脚,调剂了这一大块空白的寂寥。又全靠这凳脚与右边的剃头担子相对照,稳固了全图的基础。凳脚原来只露一只,为了它在图中具有上述的两大效用,我擅把两脚都画出了。我又在凳脚的旁边,白布的下端,擅自添上一朵墨,当作被剃头者的黑裤的露出部分。我以为有了这一朵墨,白布愈加显见其白;剃头司务的鞋子的黑在画的下端不致孤独。而为全图的主眼的一大块黑色——剃头司务的背心——亦得分布其同类色于画的左下角,可以增进全图的统调。为求这黑色的统调,我的签字②须写得特别粗大些。
船主人于我下船时,给十个铜板与小杂货店,向他们屋后的地上采了一篮豌豆来,现在已经煮熟,送进一盘来给我吃。看见我正在热心地弄画,便放了盘子来看。“啊,画了一副剃头担!”他说,“像在那里挖耳朵呢。小杂货店后面的街上有许多花样:捉牙虫的、测字的、旋糖的,还有打拳头卖膏药的……我刚才去采豆时从篱笆间望见,花样很多,明天去画!”我未及回答,在我背后的小洞门中探头出来看画的船主妇接着说:“先生,我们明天开到南浔去,那里有许多花园,去描花园景致!”她这话使我想起船舱里挂着的一张照相:那照相里所摄取的,是一株盘曲离奇的大树,树下的栏杆上靠着一个姿态闲雅而装束楚楚的女子,好像一位贵妇人;但从相貌上可以辨明她是我们的船主妇。大概这就是她所爱好的花园景致,所以她把自己盛妆了加入在里头,拍这一张照来挂在船舱里的。我很同情于她的一片苦心。这照片仿佛表示:她在物质生活上不幸而做了船娘,但在精神生活上十足地是一位贵妇人。世间颇有以为凡画必须优美华丽的人;以为只有风、花、雪、月、朱栏、长廊、美人、名士是画的题材的人。我们这船主妇可说是这种人的代表。我吃着豌豆和这船家夫妇俩谈了些闲话,他们就回船梢去做夜饭。
————1934年6月10日作。
编者注: ① 金刚法会——全称“时轮金刚法会”,是佛教密宗中的一种仪式。1934年由戴季陶、段祺瑞等人发起,并请第九世班禅额尔德尼于4月28日在杭州灵隐寺举行时轮金刚法会,同年5月18日结束。 ② 我的签字——作者作漫画时署名TK(“子恺”两字英文的第一个字母)。
丰子恺是我国开一代先河的漫画大师,又是著名的散文随笔作家,他的散文随笔和他的漫画创作一样,具有明快朴实和幽默隽永的艺术风格。这篇《野外理发处》恰好是一篇具体叙述作者怎样进行绘画创作的随笔,这就为广大读者认识这位“画家兼散文家”提供了特定的视角,值得细细揣摩。
据作者自述,他在外出写生时,常常雇一只小船:“那时正是暮春天气,我雇定一只船,把自己需用的书籍、器物、衣服、被褥放进船室中,自己坐卧其间。听凭船主人摇到哪个市镇过夜,便上岸去自由写生,大有‘听其所止而休焉’的气概。”(《肉腿》)这番自述既道出了作者率真洒脱的个性,又透露了他善于及时捕捉绘画素材、描摹世态的美术观和创作态度。所谓“野外理发处”,实即普通至极的“剃头担”,既非鲜艳华贵的牡丹芍药,又非奔腾飞溅的长河瀑布,向来是进不了画家的视野,登不上绘画艺术的殿堂的,可是作者一反视“剃头司务”为下等人的世俗之见,把他作为画中的主角,生动地多方面地描述了他的理发技艺和过程,这就显出了作者迥乎寻常的心胸和眼光。
作者曾经说过:“风景只宜远看,不宜身入其中”,“风景之美不在其中而在其外”(《实行的悲哀》)。这虽非专指绘画而言,却也无意中替这篇随笔作了一个绝妙的注释。作者所以能创作出“野外理发处”这幅成功的漫画,关键正在于做到了“远看”。所谓“远看”,首先自然是指空间距离,作者把“船窗”当作“画框”,从远处眺望(即文中所说“绘画地看来”),那剃头司务各种变动的姿态自然不难尽收眼底。其次,“远看”也意味着心理距离,按照一般市民的眼光,凡是贵贱之分,高下之别,都各有定规,一目了然,然而作者却能超脱尘世,他从尊重别人的劳动、尊重“下等人”等观念出发,发现此时的“剃头司务”最富于活力,最具有“权威”,而那些“被剃者”却一个个“呆若木鸡”,“暂时失却了人生的自由,而做了被人玩弄的傀儡”。作者充分发挥了随笔不拘一格的文体优势,顺手拈来,把“被剃者”和动手术、受刑罚相比较,甚至把规模宏大、仪式隆重的杭州“金刚法会”也列入其中,显得举重若轻,涉笔成趣,貌似夸张荒诞而实为“异中见同”,谁读了都会忍俊不禁,兴趣盎然。
文章最后宕开一笔,改写和船主妇的对话,突出了船舱里那张经过化妆的船主妇的照片,随即发出了如下的感喟:“世间颇有以为凡画必须优美华丽的人;以为只有风、花、雪、月、朱栏、长廊、美人、名士是画的题材的人。”这番感喟看似平实,并无咄咄逼人之势,但前面加一“凡”字,后面把绘画题材一一列出,可见寓意极深。它正好和前面的叙述、议论构成了鲜明的对比,从而巧妙地为全文作了一个画龙点睛般的收束和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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