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的感怀 孟超
据说桂林是没有秋的,因为秋老虎过了之后,便就快到了冬天了;可是事实也不尽然,在八九月间,一阵热雨之后,到了晚上,也总有一些滋味和夏天不同的凉意。
你走过长街上,麻布汗衫在身上利落了许多,觉不到汗粘,倒也蛮清爽的。蒲扇是不合时宜了。用过了这么久的暑季之后,在秋风起时,自然会把它捐弃了,手里边去了一些累赘,也许感到轻松了许多。
当你走到树底下,也照样的飘下了一两片树叶,虽然用不到猛然的一惊,但秋的感念多少是存在的。
除此,街头上、庭院里,我也找不出秋的征象了,这大约是那些人认为是没有秋的原因吧。
记得在上海时,秋一到,马上路口里就有敲着木梆的卖白果的声音,它像候鸟一样,才准确哩,那声音真使人有说不出的寂寞之感啊;尤其是热天还没有过完,大商店、小商店、百货公司,都挂出“秋季大减价”的市招,触目惊心,使你任管怎样的热中,总不会不觉秋是在心里哆嗦的。
北平,我也曾去过,秋更是容易感到的,且不必说西山的红叶、北海的残荷;就是东西来顺、便宜坊等处的涮羊肉、烤鸭,都按时上市了,即使天气还热燥燥的,那你能说他不是秋天吗?
我的故乡——青岛,更是一个最好秋的圣地。那里,山,在初秋,被翠绿的草色点染得更加清秀妍丽,遍山的爬山虎的叶子,红的像胭脂一样,不用三杯两盏也就心醉了。自然海浴场是阑珊了,软沙的轻梦,也快到了醒的时候,但晚间山高月小,秋涛击着岩石,南海沿人迹还不冷落,在煦煦的余温中,临着海去听秋声,的确会使人心情奔放的!
那都是抗战前的事,不谈它也罢。
不过,有人告诉我,在关外,秋高马肥的时候,听到了一声旅雁的唳声,总有一点苍凉之意,那情景是介乎悲爽之间,很可代表了秋那种使人捉摸不定的味道,可惜我没有到过关外,还得留待失地收复之后,再去领略吧。
抗战之后,我也曾在初秋的夜晚,在大别山作过随军的长征;我也曾在黄鹤楼头,对着秋的江流,作过夏口汉阳的远瞩;我也曾突破敌寇的包围,登过武胜关,偷越了鸡公山的脚麓;我也曾在襄江的古渡,看过落日,吊过三国的遗迹;……然而,那些时候,秋似乎不在心上似的,虽然也倏忽地过去了,可没曾留下了凄凉的感觉。
桂林,不似上海,不似北平,不似青岛,更不似皖鄂各地,画家虽也曾画出了“漓江秋渡”的画意,但我站在中正桥头,感不到桂林同别处哪里有什么不同呢?
往年秋天一来,总要举行一次筹募寒衣大会,那可使我们觉到秋天到了,壮士衣单借以作为秋的表征的,但今年还没开始,更使人觉到秋意薄了。
秋天,只低徊于欧阳子的《秋声赋》,那总不免使人气短的,抗战已经四个年头了,不但我们的力量,应该愈磨愈壮,而且心情也需要更健强些,哪里能受了时令的摇动呢?
让我来模拟一下吧,新谷是在收割中,无边的大野,撒下了遍地的黄金;农夫农妇们,纷忙在田亩里,都辛勤地露出了笑脸;没有作战的部队,也放下了枪杆,帮助着他们秋收,田垄里唱起生产的歌声、收割的歌声,这是多么自然的、美妙的、使人兴奋的,抗战中的欢愉的画面呵。
再想下去,秋收之后,食粮是充实了,人民生活是安定了,士气也增加了,抗战是在无形中添了不少的劲儿,我不能卑薄秋,而满怀喜悦,正为着秋而鼓舞哩。
这样,这样,我飘飘然地赞颂着秋的来临!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稍微一沉,又似乱梦被打破了一般。到处都闹着米价的高涨,正如秋潮般的汹涌,物价也像与米价竞赛似的,只见它不断地升起,没有低落的希望,大家都皱着眉头,喊出了困苦的呼吁,秋没曾使人悲戚,人倒使秋添上了不少的苍凉了。
今晚,踏着凉月的影子,想到秋,也感到秋了;但心实在飘不起来,生活下坠着,气压铅样般的低沉着,紧压着,不知为什么忽然记起了鲁迅先生一句旧诗:“曾惊秋肃临天下”,反复了多时,以后的是什么,却记不起来了。
孟超的《秋的感怀》写于1941年,作者当时在桂林编杂志、搞戏剧,从事抗日宣传活动。此篇散文围绕着秋天,思绪上下几千年,纵横几万里,飘忽不定,充分体现了散文“散”的特点,然而“形散而神不散”,无论是畅想过去,摹拟未来,还是针砭时局,鼓舞抗战,始终都围绕着“秋”做文章。
身处桂林的作者从衣衫、落叶上感到秋的存在,但痕迹不浓,进而记起上海的秋,北平的秋,特别是故乡青岛的秋,使他感觉煦煦余温中的心情奔放。“那都是抗战前的事,不谈它也罢。”一句话情绪已陡然改变,社会时代的影响已穿越秋天的景色破空而来,时局的动荡,国事的衰败,心情的落寞于此可见一斑。作者力图避免这份伤感,接着大谈关外、黄鹤楼、武胜关的秋天,但时事的影响已见乎其中了,他是突破敌寇的包围,偷越鸡公山的脚麓,方能欣赏秋色。1941年抗战已持续了四年,任何有良知的知识分子都无法回避这点而在书斋中空谈秋色,孟超也是如此,他认为应鼓舞起大家的昂扬斗志:“我们的力量,应该愈磨愈壮,而且心情也需要更健强些,哪里能受了时令的摇动呢?”接下来便摹拟秋收的金黄,部队的歌声,“飘飘然歌颂秋的来临!”忽然,“心稍微一沉”,又想到了米价高涨,生活下坠,情绪又一次低落下来。从全文看,短短的篇幅里情绪已是几起几落,真正影响其情绪高低起伏的不是自古以来就令人惆怅伤感的秋景,而是当时国家民族的危亡兴衰,正是处在这样的外忧内患的时代状态下,使作者始终感到低沉紧压。两次情绪的上扬,一次奔放是记忆中的故乡秋意,那是抗战前的事了,属于过去;一次欢欣来自于作者虚幻摹拟的秋收,属于想像。现实中的沉重很快击毁了记忆和想像中的欢快。情绪的大起大落是这篇文章的突出特点,散文的“散”正有利于表现这样一波三折,飘忽不定的思绪,起承转合,顺势而行,自然流畅。
秋天是文人墨客钟爱的一个话题,郁达夫《故都的秋》、老舍《济南的秋天》,都围绕着秋天的景物来抒写自己的心情,或忧或喜。孟超《秋的感怀》也是围绕秋天的景物,写的却是政治时局影响自己的心情,忽忧忽喜,秋天仅仅只是感怀的一个依附对象而已。正如作者所言:“秋天没曾使人悲戚,人倒使秋添上了不少的苍凉了”。人文社会的影响力已超过了自然秋色的感染力。《秋的感怀》中对比的手法运用得很多,有桂林与上海、北平之详细对比,有关外、大别山、夏口之简略对比,还有虚拟的秋收与真正的米价上涨对比,有情感的起伏喜忧对比,不一而足。
文章语言平易朴素,大多是简洁自然的现代口语,非常大众化、通俗化,但在简朴之中不时插入一点典雅优美的文字,“遍山的爬山虎的叶子,红的像胭脂一样,不用三杯两盏也就心醉了。”“使人觉得秋意薄了”,一个“三杯两盏”把数量词活用为名词,一个“薄”字新鲜贴切,俱用得精当和谐,使得全文的语言朴素优美,朴而不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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