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与沅州 沈从文

2018-11-18 可可诗词网-散文名篇 https://www.kekeshici.com

全中国的读书人,大概从唐朝以来,命运中注定了应读一篇《桃花源记》,因此把桃源当成一个洞天福地。人人都知道那地方是武陵渔人发现的,有桃花夹岸,芳香鲜美。远客来到,乡下人就杀鸡温酒,表示欢迎。乡下人皆避秦隐居的遗民,不知有汉朝,更无论魏晋了。千余年来读书人对于桃源的印象,既不怎么改变,所以每当国体衰弱发生变乱时,想做遗民的必多,这文章也就增加了许多人的幻想,增加了许多人的酒量。至于住在那儿的人呢,却无人自以为是遗民或神仙,也从不会有人遇着遗民或神仙。

桃源洞离桃源县二十五里。从桃源乡坐小船沿沅水上行,船到白马渡时,上南岸走去,忘路之远近乱走一阵,桃花源就在眼前了。那地方桃花虽不如何动人,竹林却很有意思。如椽如柱的大竹子,随处皆可发现前人用小刀刻划留下的诗歌。新派学生不甘自弃,也多刻下英文字母的题名。竹林里间或潜伏一二翦径壮士,待机会霍地从路旁跃出,仿照《水浒传》上英雄好汉行为,向游客发个利市,使人来个措手不及,不免吃点小惊。事实上是偶尔出现的。桃源县城则与长江中部各小县城差不多,一入城门最触目的是推行印花税与某种公债的布告。城中有棺材铺官药铺,有茶馆酒馆,有米行脚行,有和尚道士,有经纪媒婆。庙宇祠堂多数为军队驻防,门外必有个武装同志站岗。土栈烟馆既照章纳税,就受当地军警保护。代表本地的出产,边街上有几十家玉器作,用珉石染红着绿,琢成酒杯笔架等物,货物品质平平常常,价钱却不轻贱。另外还有个名为“后江”的地方,住下无数公私不分的妓女,很认真经营她们的职业。有些人家在一个菜园平房里,有些却又住在空船上,地方虽脏一点倒富有诗意。这些妇女使用她们的下体,安慰军政各界,且征服了往还沅水流域的烟贩,木商,船主,以及种种因公出差过路人。挖空了每个顾客的钱包,维持许多人生活,促进地方的繁荣。一县之长照例是个读书人,从史籍上早知道这是人类一种最古的职业,没有郡县以前就有了它们,取缔既与风俗不合,且影响到若干人生活,因此就很正当的定下一些规章制度,向这些人来抽收一种捐税(并采取了个美丽名词叫作“花捐”),把这笔款项用来补充地方行政,保安,或城乡教育经费。

桃源既是个有名地方,每年自然就有许多“风雅”人,心慕古桃源之名,二三月里携了《陶靖节集》与《诗韵集成》等参考资料和文房四宝,来到桃源县访幽探胜。这些人往桃源洞赋诗前后,必尚有机会过后江走走。由朋友或专家引导,这家那家坐坐,烧匣烟,喝杯茶。看中意某一个女人时,问问行市,花个三元五元,便在那万人用过的花板床上,压着那可怜妇人胸膛放荡一夜。于是纪游诗上多了几首无题艳遇诗,把“巫峡神女”“汉皋解珮”“刘阮天台”等等典故,一律被引用到诗上去。看过了桃源洞,这人平常若是很谨慎的,自会觉得应当即早过医生处走走,于是匆匆的回家了。至于接待过这种外路“风雅”的神女呢,前一夜也许陆续接待过了三个麻阳船水手,后一夜又得陪伴两个贵州省牛皮商人。这些妇人照例说不定还被一个散兵游勇,一个县公署执达吏,一个公安局书记,或一个当地小流氓,长时期包定占有,客来时那人往烟馆过夜,客去时再回到妇人身边来烧烟。

妓女的数目占城中人口比例数不小。因此仿佛有各种原因,她们的年龄都比其他大都市更无限制。有些人年在五十以上,还不甘自弃,同孙女辈行来参加这种生活斗争,每日轮流接待水手同营中火伕。也有年纪不过十四五岁,乳臭尚未脱尽,便在那儿服侍客人过夜的。

她们的技艺是烧烧鸦片烟,唱点流行小曲,若来客是粮子上跑四方人物,还得唱唱军歌党歌,和时下电影明星的新歌,应酬应酬,增加兴趣。她们的收入有些一次可得洋钱二十三十,有些一整夜又只得一块八毛。这些人有病本不算一回事。实在病重了,不能作生意挣饭吃,间或就上街走到西药房去打针,六零六三零三扎那么几下,或请走方郎中配副药,朱砂茯苓乱吃一阵,只要支持得下去,总不会坐下来吃白饭。直到病倒了,毫无希望可言了,就叫毛伙用门板抬到那类住在空船中孤身过日子的老妇人身边去,尽她咽最后那一口气。死去时亲人呼天抢地哭一阵,罄所有请和尚安魂念经,再托人赊购副四合头棺木,或借“大加一”买副薄薄板片,土里一埋也就完事了。

桃源地方已有公路,直达号称湘西咽喉的武陵(常德),每日都有八辆十辆新式载客汽车,按照一定时刻在公路上奔驰,距常德约九十里,车票价钱一元零。这公路从常德且直达湖南省会的长沙,汽车路程约四小时,车票价约六元。公路通车时,有人说这条公路在湘省经济上具有极大意义,意思是对于黔省出口特货运输可方便不少。这人似乎不知道特货过境每次必三百担五百担,公路上一天不过十几辆汽车来回,若非特货再加以精制,每天能运输特货多少?关于特货的精制,在各省严厉禁烟宣传中,平民谁还有胆量来作这种非法勾当。假若在桃源县某种铺子里,居然有人能够设法购买一点黄色粉末药物,作为谈天口气,随便问问,就会弄明白那货物的来源是有来头的。信不信由你,大股东中大头脑有什么“龄”字辈“子”字辈,还有沿江之督办,上海之闻人。且明白出产地并不是桃源县城,沿江上行六十里,有二十部机器日夜加工,运输出口时或用轮船直往汉口,却不需借公路汽车转运长沙。

真可称为桃源名产值得引人注意却照例不及注意的,是家鸡同鸡卵,街头巷尾无处不可以发现这种冠赤如火庞大庄严的生物,经常有重达一二十斤的。凡过路人初见这地方鸡卵,必以为鸭卵或鹅卵。其次,桃源有一种小划子,轻捷,稳当,干净,在沅河中可称首屈一指。一个外省旅行者,若想到湘西的永绥,乾城,凤凰研究湘边苗族的分布状况。或想到湘西往四川的酉阳,秀山调查桐油的生产,往贵州的铜仁,调查朱砂水银的生产,往玉屏调查竹料种类,注意造箫制纸的手工业生产情况,皆可在桃源县魁星阁下边,雇妥那么一只小船,沿沅河溯流而上,直达目的地,到地时取行李上岸落店,毫无何等困难。

一只桃源小划子上只能装载一二客人。照例要个舵手,管理后梢,调动船只左右。张挂风帆,松紧帆索,捕捉河面山谷中的微风。放缆拉船,量渡河面宽窄与河流水势,伸缩竹缆。另外还要个拦头工人,上滩下滩时看水认容口,出事前提醒舵手躲避石头,恶浪与洑流,出事后点篙子需要准确,稳重。这种人还要有胆量,有气力,有经验。张帆落帆都得很敏捷的及时拉桅下绳索。走风船行如箭时,便蹲坐在船头上叫喝呼啸,嘲笑同行落后的船只。自己船只落后被人嘲笑时,还要回骂;人家唱歌也得用歌声作答。两船相碰说理时,不让别人占便宜。动手打架时,先把篙子抽出拿在手上。船只逼入急流乱石中,不问冬夏,都得敏捷而勇敢的脱光衣裤,向急流中跳去,在水里尽肩背之力使船只离开险境。掌舵的因事故不能尽职,就从船顶爬过船尾去,作个临时舵手。更有一份不可推却的职务,便是在一切过失上,应与掌舵的各据小船一头,相互辱宗骂祖,继续使船前进。小船除此两人以外,尚需要个小水手居于杂务地位,淘米,烧饭,切菜,洗碗,无事不作。行船时应荡桨就帮同荡桨,应点篙就帮同持篙。这种小水手大都在学习期间,应处处留心,取得经验同本领。除了学习看水,看风,记石头,使用篙桨以外,也学习挨打挨骂。尽各种古怪稀奇字眼儿成天在耳边反复响着,好好的保留在记忆里,将来长大时再用它来辱骂旁人。上行无风吹,一个人还负了纤板,曳着一段竹缆,在荒凉河岸小路上拉船前进。小船停泊码头边时,又得规规矩矩守船。关于他们的经济情势,舵手多为船家长年雇工,平均算来合八分到一角钱一天。拦头工有长年雇定的,人若年富力强多经验,待遇同掌舵的差不多。若只是短期包来回,上行平均每天可得一毛或一毛五分钱,下行则尽义务吃白饭而已。至于小水手,学习期限看年龄同本事来,有些人每天可得两分钱作零用,有些人在船上三年五载吃白饭。上滩时一个不小心,闪不知被自己手中竹篙弹入乱石激流中,泅水技术又不在行,在水中淹死了,船主方面写得有字据,生死家长不能过问。掌舵的把死者剩余的一点衣服交给亲长,说明白落水情形后,烧几百钱纸,手续便清楚了。

一只桃源划子,有了这样三个水手,再加上一个需要赶路,有耐心,不嫌孤独,能花个二十三十的乘客,这船便在一条清明透澈的沅水上下游移动起来了。在这条河里在这种小船上作乘客,最先见于记载的一人,应当是那疯疯癫癫的楚逐臣屈原。在他自己的文章里,他就说道:“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若果他那文章还值得称引,我们尚可以就“沅有芷兮澧有兰”与“乘舲上沅”这些话,估想他当年或许就坐了这种小船,溯流而上,到过出产香草香花的沅州。沅州上游不远有个白燕溪,小溪谷里生长芷草,到如今还随处可见。这种兰科植物生根在悬崖罅隙间,或蔓延到松树枝桠上,长叶飘拂,花朵下垂成一长串,风致楚楚。花叶形体较建兰柔和,香味较建兰淡远。游白燕溪的可坐小船去,船上人若伸手可及,多随意伸手摘花,顷刻就成一束。若崖石过高,还可以用竹篙将花打下,尽它堕入清溪洄流里,再用手去清溪里把花捞起。除了兰芷以外,还有不少香草香花,在溪边崖下繁殖。那种黛色无际的崖石,那种一丛丛幽香眩目的圣境!若没有这种地方,屈原便再疯一点,据我想来他文章未必就能写得那么美丽。

什么人看了我这个记载,若神往于香草香花的沅州,居然从桃源包了小船,过沅州去,希望实地研究解决《楚辞》上几个草木问题。到了沅州南门城边,也许无意中会一眼瞥见城门上有一片触目黑色。因好奇想明白它,一时可无从向谁去询问。他所见到的只是一片新的血迹,并非什么古迹。大约在清党前后,有个晃州姓唐的青年,北京农科大学毕业生,在沅州晃州两县,用党务特派员资格,率领了两万以上四乡农民和一些青年学生,肩持各种农具,上城请愿。守城兵先已得到长官命令,不许请愿群众进城。于是双方自然而然发生了冲突。一面是旗帜,木棒,呼喊与愤怒,一面是居高临下,一尊机关枪同十枝步枪。街道既那么窄,结果站在最前线上的特派员同四十多个青年学生与农民,便全在城门边牺牲了。其余农民一看情形不对,抛下农具四散跑了。那个特派员的身体,于是被兵士用刺刀钉在城门木板上示众三天,三天过后,便连同其他牺牲者,一齐抛入屈原所称赞的清流里喂鱼吃了。几年来本地人在内战反复中被派捐拉夫,应付差役中把日子混过去,大致把这件事也慢慢的忘掉了。

桃源小船载到沅州府,舵手把客人行李扛上岸,讨得酒钱回船时,这些水手必乘兴过南门外皮匠街走走。那地方同桃源的后江差不多,住下不少经营最古职业的人物,地方既非商埠,价钱可公道一些。花五角钱关一次门,上船时还可以得一包黄油油的上净丝烟,那是十年前的规矩。照目前百物昂贵情形想来,一切当然已不同了,出钱的花费也许得多一点,收钱的待客也许早已改用“美丽牌”代替“上净丝”了。

或有人在皮匠街蓦然间遇见水手,对水手发问:“弄船的,‘肥水不落外人田’,家里有的你让别人用,用别人的你还得花钱,这上算吗?”

那水手一定会拍着腰间麂皮抱兜,笑眯眯的回答说:“大爷,‘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钱不是我桃源人的钱,上算的。”

他回答的只是后半截,前半截却不必提。本人正在沅州,离桃源远过六七百里,桃源那一个他管不着。

便因为这点哲学,水手们的生活,比起“风雅人”来似乎也洒脱多了。

若说话不犯忌讳,无人疑心我“袒护无产阶级”,我还想说,他们的行为,比起那些读了些“子曰”,带了五百家香艳诗去桃源寻幽访胜,过后江讨经验的“风雅人”来,也实在还道德的多。

————1935年3月北平大城中

沈从文以创造了文学上独特的湘西世界而闻名于世。《桃源与沅州》是他《湘行散记》中的名作。在不长的篇幅里,作者饶有兴致地铺展开桃源与沅州那与众不同的盎然意趣,用温润的笔触点晕开一片交融着豪爽与浪漫的风情画卷。那是流水的行吟歌唱。所有的宽容坚忍,所有的粗犷奔放,所有的天真坦荡,都行于水上。

最出名的“桃源”当属陶渊明笔下大名鼎鼎的世外“桃源”。但那“增加了许多人的幻想,增加了许多人的酒量”的洞天福地却并不是作者心中的理想世界。那个桃源太消沉,千百年来静止不动,缺乏强悍的生命元素。这样的梦想存在于人们心中,让人在现实中都失去行动的力量。作者心中的理想桃源如流水般潺潺不息,浪漫中和着严肃,美丽中缠着残忍,热爱中嵌着悲伤,也许因不加雕琢修饰而显得太过放纵野气,但真正可贵的是,有无数真生命与真性情在水面上穿行游走。

沈从文带着笑意,招呼我们一同前往他的桃源。在那里,代表了真与爱的力量的,是水上的生命。是无数住在“后江”的妓女和移动在沅水上的水手。是他们释放着粗糙却纯粹的生命,为流水生涯增添着温情与豪迈的韵味。

作者笔下的妓女从来坦荡。她们从不以自己的职业为羞耻,与其他劳动者一样,把工作当作光荣与责任。在一个名为“后江”的地方,有“无数公私不分的妓女,很认真经营她们的职业”。“这些妇女使用她们的下体,安慰军政各界,且征服了往还沅水流域的烟贩,木商,船主,以及种种因公出差过路人。挖空了每个顾客的钱包,维持许多人生活,促进地方的繁荣。”可她们的工作并不单纯,还需要学习一些技艺,比如烧烧鸦片烟,唱点流行小曲什么的以讨主顾欢心,等到得了职业病,却要挣扎到死,不吃一口白饭。感觉里,这些女人是神奇而可敬的。她们安慰男人,征服男人,榨取男人,却又不得不奉承男人,取悦男人,甚至因男人牺牲自己的性命。在她们心里,自己讨生活的方式既不比别人高贵,也并不比别人低贱。女人们不卑不亢地活着。她们用行动说明,人都有活着的权利,尽管方式有所不同,价值和意义是同等的。想像中,这群不同凡响却又悄然流转的生命连走路的模样都是昂首挺胸,摇曳生姿的,那唇边也许还带着一丝天真开朗的微笑。

流水经过后江,传出的歌声中有股理直气壮和光明磊落的气质。那是女人们用争取生存权利的勇气与力量谱成的曲子。她们的行为是神圣的,她们的态度是坦然的,在这样一群人中,我们可以看到生命最柔韧最顽强的一面。

作者笔下的水手从来血性,他们面对变化莫测的河水与变化莫测的人生,无畏地投入自己的生命热忱。他们激情地生活着,与河水搏斗,与同行竞争,和后江们的女子释放最原始的欲望。没有懈怠,没有颓唐,有的只是一往无前的十足干劲和乐观精神。他们生活在坚硬的流水中,并嬉笑着,与之比较着硬度。

而桃源,有着“在沅河中可称首屈一指”的小划子,而要使一只桃源小划子“在清明透澈的沅水上下移动起来”,就需要三个水手。作者对这样三个形态各异的水手作了非常生动的描述。在严酷的自然面前,在黯淡的人生面前,他们的生命渺小而无常,但水手们的生命之火熊熊,烧透阴暗,烧出一片敞亮。他们张帆紧索,荡桨持篙,在危急时要抛开生命,抢救船只,这时的水手对工作毫不含糊,尽职尽责,他们是对自己负责,对自己的荣誉负责。而除去这些行船的真本领外,别有趣味的是这些水手行船时的姿态。拦头工人在船行如箭时要蹲坐船头,“嘲笑同行落后的船只。自己船只落后被人嘲笑时,还要回骂”,不论唱歌说理还是动手打架,都不能让别人占了上风。最妙的是,“在一切过失上,应与掌舵的各据小船一头,相互辱宗骂祖,继续使船前进”。不管是与别船人的冲突还是自己人的矛盾,水手们都用热辣辣的语言和最原始的蛮力来解决。在那种种古怪稀奇的字眼和各色肌肉的比试中,有他们面对生活时最简单的规则和最单纯的乐观。不服输是他们的生活姿态,欢笑着怒骂着不服输是他们的生活姿态。桃源的水手和一切湘西的水手一样,以一种心平气和甚至是欢欣享受的心情来面对一切不确定的未来,而这种热烈而直率的态度演变为不成文的准则,流传在水手之中和水手之外,成为一方的风景。

流水承载呼啸着生命热力的水手,来来往往。多少青春的生命飞扬在伤痕累累却依然无言微笑的天空下,多少嘹亮的笑骂消散在呜咽不停却依然流淌的水面上。水手们在惨淡的人生面前无泪无惧,高歌着生命的强硬与狂放,高歌着人性的坚韧与乐观。

水上的妓女和水手造就了桃源和沅州的风景,这景致是沈从文理想中的世界。在文明教化之外,人们自然地生长。然而沅水一路流过桃源与沅州,流过漫漫历史,时代的变迁处处留痕,桃源也在慢慢变色。作者以略带嘲讽的口气谈论种种时代的变迁。竹林里,“新派学生不甘自弃,也多刻下英文字母的题名”,县城里也和别的小县城一样,贴着“推行印花税与某种公债的布告”。“庙宇祠堂多数为军队驻防”,“土栈烟馆既照章纳税,就受当地军警保护”,“桃源地方已有公路……在湘省经济上具有极大意义”,而主要的意义就是对于黔省出口特货(指鸦片烟)运输提供方便。桃源渐渐文明化起来,城市文明把现代化带到桃源的同时,却也把城市的丑陋带进了桃源。

当然,桃源不会如此轻易地改变,当“风雅”人心慕古桃源之名来到桃源县访幽探胜,然后“过后江走走”时,却只得和普通人享受同等待遇,“在万人用过的花板床上,压着那可怜妇人的胸膛放荡一夜”。为了显示自己的身份与众不同,外路的“风雅”人会在匆匆赶回家之前做上几首无题艳遇诗。可桃源的姑娘却只把他当作麻阳船水手,或是贵州省牛皮商人一样接待,并不特殊照顾,对于那些“读了些‘子曰’,带了五百家香艳诗去桃源寻幽访胜,过后江讨经验”的伪善的道德家与知识分子,这是绝妙的讽刺。而对于那些不懂鉴赏桃源的自然风物与情趣,只顾埋头“解决《楚辞》上几个草木问题”的书呆子,沈从文在言语间也含有一丝善意的嘲讽。只是对沅州城门一片新的血迹变成一片触目的黑色,作者发出一声感叹。桃源与沅州毕竟不是与世隔绝的天地,在缓慢的历史前行中,它终要进入文明规定的角色。

流水不再那么激越而流畅了,当它流过岁月,流到文明的时代,一切变得面目不清。也许城市能给野蛮的乡村带来智慧,又也许文明会给质朴的原始带来堕落,沈从文摆脱不了这种困惑与彷徨,在这里,他只是记录下流水的行吟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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