憔悴的弦声 叶灵凤

2018-11-18 可可诗词网-散文名篇 https://www.kekeshici.com

每天,每天,她总从我的楼下走过。

每天,每天,我总在楼上望着她从我的楼下走过。

哑默的黄昏,惨白的街灯,黑的树影中流动着新秋的凉意。

在新秋傍晚动人乡思的凉意中,她的三弦的哀音便像晚来无巢可归的鸟儿一般,在黄昏沉寂的空气里徘徊着。

没有曲谱,也没有歌声伴着,更不是洋洋洒洒的长奏,只是断断续续信手拨来的弦响,然而在这零碎的弦声中,似乎不自已的流露出了无限的哀韵。

灰白的上衣,黑的裤,头发与面部分不清的模糊的一团,曳着街灯从树隙投下长长的一条沉重的黑影,慢慢的在路的转角消灭。似乎不是在走,是在幽灵一般的慢慢的移动。

人影消灭在路角的黑暗中,断续的弦声还在黄昏沉寂的空气里残留着。

遥想在二十年,或许三十年以前,今日街头流落的人儿或许正是一位颠倒众生的丽姝,但是无情的年华,听着生的轮转,毫不吝啬的凋剥了这造物的杰作,逝水东流,弦声或许仍是昔日的弦声,但是拨弦的手决不是昔日的纤手了。

黄昏里,倚在悄静的楼头,从凌乱的弦声中,望着她蠕动的黑影,我禁不住起了昙花易散的怜惜。

每天,每天,她这样的从我的楼下走过。

每天,每天,我这样的望着她从我的楼下走过。

几日的秋雨,游子的楼头更增加了乡思的惆怅。小睡起来,黄昏中望着雨中的街道。灯影依然,只是低湿的空气中不再有她的弦响。

雨晴后的第一晚,几片秋风吹下的落叶还湿粘在斜阶上不曾飞起,街灯次第亮了以后,我寂寞的倚在窗口上,我知道小别几日的弦声,今晚在树荫中一定又可以相逢了。

但是,树荫中的夜色渐渐加浓,街旁的积水反映着天上的秋星,惨白的街灯下,车声沉寂了以后,我始终不曾再见有那一条沉重的黑影移过。

雨晴后的第二晚,弦声的消寂仍是依然。

秋风中的落叶日渐增多,傍晚倚了楼头,当着萧瑟的新寒,我于乡怀之外不禁又添了一重无名的眷念。

这几日的秋风更烈,窗外的两棵树有几处已露出了光脱的秃干。傍晚的街灯下,沙沙的只有缤纷的落叶,她的弦声是从不曾再听见过了。

秋光老了,憔悴的弦声大约也随着这憔悴的秋天一同老去了。我这样喟然叹着。

每天,每天,我仍是这样的倚在我的楼上。

每天,每天,我不再见她从我的楼下走过。

————1932年12月18日

《憔悴的弦声》是一篇诗意性的散文,写了一个人和一件事,以及这人与事所引起的“我”的关注。并没有复杂的故事,作者只是从日常生活里,由不经意中看见的某一场景生发联想和感慨,这联想和感慨也不是多么重要,它不过是人生里常有的某一类喟叹罢了。

居于小楼上的人有着略微忧郁和闲散的心情,每天黄昏他倚窗眺望街景。黄昏的街景自然是消散了喧哗,是沉寂和空阔的,何况又是在秋天。树影在哑默里有流动的凉意,惨白的街灯照出一条黑色的人影……

黑色的人影是一个弹奏三弦的已经不再年轻的女人,灰白的上衣,黑的裤,在小楼上的人看来,她的头发和面部只是模糊的一团。她的弦声算不得动听,信手拨来的弦响不过是断续和零碎的哀音。但是不知是女人憔悴的身影还是这带着说不出的哀韵的弦声,打动了小楼上看街景听琴声的人,或许二者都是。弹琴人在黄昏里蠕动的身影,让楼上人“起了昙花易散的怜惜”,想这不知是从何方流落至此的弹弦人,或许曾是“一位颠倒众生的丽姝”也说不定。由此他慨叹“无情的年华”和“生的轮转”,拨弦的手也不再是“昔日的纤手”了。每日从楼下走过的这面目模糊的女人的身影已是街景的一部分了,而弦声也已是黄昏里秋声的伴奏,所以当一场秋雨之后,人影不再移过,弦声消寂,“我”便有了期待和眷念,但弹弦的人再没有出现。

重要的或许不是这个小小的情节,重要的是人物的心情。楼上每日倚窗的人看似闲散,他却有重重的心事。他的心事由于“思乡”而起。背景是在秋天,秋天是思乡病发作的季节。文中写新秋的傍晚是“动人乡思的凉意”,秋雨则使“游子的楼头更增加了乡思的惆怅”,秋风里,“当着萧瑟的新寒,我于乡怀之外不禁又添了一重无名的眷念。”原来这楼上人是一名因思乡而忧郁的游子,那么他倚窗眺望的也就不只是街景了。那三弦声打动他的其实是它那如“无巢可归的鸟儿”般徘徊在黄昏里的“哀音”。可惜楼下抒情的人并不知楼上的知音。弹弦的人不再从楼下走过,楼上人如此牵挂一个未曾真正谋面的人,只因为他由弦声推测她的身世,他愿意相信,这是一个与他有着共同的心事而又比他更为不幸的人,他的牵挂只因为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还不仅仅如此,我们该注意到文章从新秋写到晚秋,秋雨秋风里缤纷的落叶预告了秋光的“老去”。但是“老去”的不只是秋天,老去的还有人。题目用了“憔悴”一词来修饰“弦声”,实际上是以“弦声”代替“心声”。思乡的人在愁闷和寂寞里老去了心情,人与秋光都憔悴,这样,“弦声”的消失与秋光的老去也就有了微妙的联系。

这篇散文之富于诗意,首先在于意境的空灵。不是很具体的时间和地点,超越了具体情境的限制。“秋”作为一个原型意象本身所包含的萧瑟和凋敝等义,使作者对于无情的年华如逝水东流这样的慨叹获得了恰切的背景。无名的落魄的江湖艺人的形象又可使人生发人事苍凉这样的感受。在具体写作上,以“每天,每天……”两句开头,在中间部分用做过渡,最后则用做结尾,这是比较典型的诗的构思和诗的表达。其实,说这篇散文是诗的扩充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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