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 李广田
先生,你那些记山水的文章我都读过,我觉得那些都很好。但是我又很自然地有一个奇怪念头:我觉得我再也不愿意读你那些文字了,我疑惑那些文字都近于夸饰,而那些夸饰是会叫生长在平原上的孩子悲哀的。你为什么尽把你们的山水写得那样美好呢?难道你从来就不曾想到过:就是那些可爱的山水也自有不可爱的理由吗?我现在将以一个平原之子的心情来诉说你们的山水:在多山的地方行路不方便,崎岖坎坷,总不如平原上坦坦荡荡;住在山圈里的人很不容易望到天边,更看不见太阳从天边出现,也看不见流星向地平线下消逝,因为乱山遮住了你们的望眼;万里好景一望收,是只有生在平原上的人才有这等眼福;你们喜欢写帆,写桥,写浪花或涛声,但在我平原人看来,却还不如秋风禾黍或古道鞍马更为好看;而大车工东,恐怕也不是你们山水乡人所可听闻。此外呢,此外似乎还应该有许多理由,然而我的笔偏不听我使唤,我不能再写出来了。唉唉,我够多么蠢,我想同你开一回玩笔,不料却同自己开起玩笑来了,我原是要诉说平原人的悲哀呀。我读了你那些山水文章,我乃想起了我的故乡,我在那里消磨过十数个春秋,我不能忘记那块平原的忧愁。
我们那块平原上自然是无山无水,然而那块平原的子孙们是如何地喜欢一洼水,如何地喜欢一拳石啊。那里当然也有井泉,但必须是深及数丈之下才能用桔槔取得他们所需的清水,他们爱惜清水,就如爱惜他们的金钱。孩子们就巴不得落雨天,阴云漫漫,几个雨点已使他们的灵魂得到了滋润,一旦大雨滂沱,他们当然要乐得发狂。他们在深仅没膝的池塘里游水,他们在小小水沟里放草船,他们从流水的车辙想像长江大河,又从稍稍宽大的水潦想像海洋。他们在凡有积水的地方作种种游戏,即使因而为父母所责骂,总觉得一点水对于他们的感情最温暖。有远远从水乡来卖鱼蟹的,他们就爱打听水乡的风物;有远远从山里来卖山果的,他们就爱探访山里有什么奇产。远山人为他们带来小小的光滑石卵,那简直就是获得了至宝,他们会以很高的代价,使这块石头从一个孩子的衣袋转入另一个的衣袋,他们猜想那块石头的来源,他们说那是从什么山岳里采来的,曾在什么深谷中长养,为几千万年的山水所冲洗,于是变得这么滑,这么圆,又这么好看。曾经去过远方的人回来惊讶道:“我见过山,我见过山,完全是石头,完全是石头。”于是听话的人在梦里画出自己的山峦。他们看见远天的奇云,便指点给孩子们说道:“看啊,看啊,那像山,那像山。”孩子们便望着那变幻的云彩而出神。平原的子孙对于远方山水真有些好想像,而他们的寂寞也正如平原之无边。先生,你几时到我们那块平原上去看看呢:树木、村落,树木、村落,无边平野,尚有我们的祖先永息之荒冢累累。唉唉,平原的风从天边驰向天边,管叫你望而兴叹了。
自从我们的远祖来到这一方平原,在这里造起第一个村庄后,他们就已经领受了这份寂寞。他们在这块地面上种树木,种菜蔬,种各色花草,种一切谷类,他们用种种方法装点这块地面。多少世代向下传延,平原上种遍了树木,种遍了花草,种遍了菜蔬和五谷,也造下了许多房屋和坟墓。但是他们那份寂寞却依然如故,他们常常想到些远方的风候,或者是远古的事物,那是梦想,也就是梦忆,因为他们仿佛在前生曾看见些美好的去处。他们想,为什么这块地方这么平平呢,为什么就没有一些高低呢。他们想以人力来改造他们的天地。
你也许以为这块平原是非常广远的吧。不然,南去三百里,有一条小河,北去三百里,有一条大河,东至于海,西至于山,俱各三四百里,这便是我们这块平原的面积。这块地面实在并不算广漠,然而住在这平原中心的我们的祖先,却觉得这天地之大等于无限。我们的祖先们住在这里,就与一个孤儿被舍弃在一个荒岛上无异。我们的祖先想用他们自己的力量来改造他们的天地,于是他们就开始一件伟大的工程。农事之余,是他们的工作时间,凡是这平原上的男儿都是工程手,他们用铣,用锹,用刀,用铲,用凡可掘土的器具,南至小河,北至大河,中间绕过我们祖先所奠定的第一个村子,他们凿成了一道大川流。我们的祖先并不曾给我们留下记载,叫我们无法计算这工程所费的岁月。但有一个不很正确的数目写在平原之子的心里:或说三十年,或说四十年,或说共过了五十度春秋。先生,从此以后,我们祖先才可以垂钓,可以泅泳,可以行木桥,可以驾小舟,可以看河上的云烟。你还必须知道,那时代我们的祖先都很勤苦,男耕耘,女蚕织,所以都得饱食暖衣,平安度日,他们还有余裕想到别些事情,有余裕使感情上知道缺乏些什么东西。他们既已有了河流,这当然还不如你文章中写的那么好看,但总算有了流水,然而我们的祖先仍是觉得不够满好,他们还需要在平地上起一座山岳。
一道活水既已流过这平原上第一个村庄之东,我们的祖先就又在村庄的西边起始第二件工程。他们用大车,用小车,用担子,用篮子,用布袋,用衣襟,用一切可以盛土的东西,运村南村北之土于村西,他们用先前开河的勤苦来工作,要掘得深,要掘得宽,要把掘出来的土都运到村庄的西面。他们又把那河水引入村南村北的新池,于是一曰南海,一曰北海,自然村西已聚起了一座十几丈高的山。然而这座山完全是土的,于是他们远去西方,采来西山之石,又到南国,移来南山之木,把一座土山装点得峰峦秀拔,嘉树成林。年长日久,山中梁木柴薪,均不可胜用,珍禽异兽,亦时来栖止。农事有暇,我们的祖先还乐得扶老提幼,携酒登临。南海北海,亦自鱼鳖蕃殖,萍藻繁多,夜观渔舟火,日听采莲歌。先生,你看我们的祖先曾过了怎样的好生活呢。
唉唉,说起来令人悲哀呢,我虽不曾像你的山水文章那样故作夸饰——因为凡属这平原的子孙谁都得承认这些事实,而且任何人也乐意提起这些光荣——然而我却是对你说了一个大谎,因为这是一页历史,简直是一个故事,这故事是永远写在平原之子的记忆里的。
我离开那平原已经有好多岁月了,我绕着那块平原转了好些圈子。时间使我这游人变老,我却相信那块平原还该是依然当初。那里仍是那么坦坦荡荡,然而也仍是那么平平无奇,依然是村落,树木,五谷,菜畦,古道行人,鞍马驰驱。你也许会问我:祖先的工程就没有一点影子,远古的山水就没有一点痕迹吗?当然有的,不然这山水的故事又怎能传到现在,又怎能使后人相信呢。这使我忆起我的孩提之时,我跟随着老祖父到我们的村西——这村子就是这平原上第一个村子,我那老祖父像在梦里似的,指点着深深埋在土里而只露出了顶尘的一块黑色岩石,说道:“这就是老祖宗的山头。”又走到村南村北,见两块稍稍低下的地方,就指点给我说道:“这就是老祖宗的海子。”村庄东面自然也有一条比较低下的去处,当然那就是祖宗的河流。我在那块平原上生长起来,在那里过了我的幼年时代,我凭了那一块石头和几处低地,梦想着远方的高山,长水,与大海。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五日,济南
“山水”一般是描写江南风景常常运用的题材,如《桂林山水甲天下》,将桂林的山水描写得如诗如画,读后使人心驰神往,陶醉其中。李广田这篇以“山水”为题的散文描写的却不是我们耳熟能详的江南山水,而是北方平原上的山水。北方平原也有山水吗?李广田用他那一贯宏肆而流畅的文笔向我们描绘了一幅平原山水的独特画面。
江南的风景自然是迥异于北方平原的,那些记述江南山水的文字让生长在平原的“我”疑惑这是否近于夸饰,因为那些文字会“叫生长在平原上的孩子悲哀”。他甚至有些嫉妒地写道:“就是那些可爱的山水也自有不可爱的理由”,然后以一个平原之子的眼光和心态,一一列举了江南山水所不及平原风光之处。其实,这些都是欲扬先抑之语,目的在于激发读者的注意和思考。很快,作者的文笔由此宕延开去,开始叙写平原上的悲喜欢忧。首先,作者抓住平原上孩子们的心理特点对平原生活的缺憾进行描写:平原上是无山无水的,水成为孩子们奢侈的欢乐;对远方那陌生的土地,那山乡、水乡和那里的风物、特产,孩子们憧憬着,珍藏着,想像着,而“他们的寂寞也正如平原之无边”。写到这里,作者自身的思想感情不由浮现出来,有悲哀,却也有生为平原人的自豪。接下来,作者的笔触伸向遥远的年代,向我们讲述了一个传奇而优美的故事:平原先祖们如何想方设法对这块土地进行改造。没有河,他们凿了一条;没有山,他们造了一座,还为山装点上峰峦和嘉树;没有海,他们把河水引入村南村北的新池,有了南海和北海。于是北方的平原上也有了如江南的山和水,平原上的祖先们在这里过着“日听采莲歌,夜观渔舟火”的好生活。自然,这里明显带有夸饰成分,但当你理解“我”对平原故土交织着热爱、依恋、悲哀与自豪的复杂感情,你是宁愿相信这个动人的神话故事的。讲完了这个故事,追溯完了这段光辉的历史,“我”又突然悲哀起来,因为他所津津乐道的祖先伟绩已成为过去,只能留在平原之子的记忆里了。文章至此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迅速转入现实:“那块平原还该是依然当初。那里仍是那么坦坦荡荡,然而也仍是那么平平无奇。”祖先的浩大工程、远古的山水如今只留下一点点的痕迹:那深埋在土里只露出顶尘的一块黑色岩石,村南村北两块微微凹陷的土地,和村东较低下的一个去处。“我”就是在对这块石头和几处低地的回想,对远方高山、长水与大海的想望中生长起来的。全文至此归于结束。
这篇散文在结构上起伏曲折,时而是对现实的描摹,时而转入对历史的追溯,最后又回到现实,一波三折,避免了结构上的平淡无奇。伴随着这种结构上的曲折回旋,是作者感情上的微妙变化:他时而引平原上的风景为豪,却不得不承认它有很大的缺憾,用很大力气来描写祖先们为弥补这种缺憾所进行的努力,而在远古山水几乎不留什么痕迹的现在,依然深深怀念着那平原的“坦坦荡荡”和“平平无奇”,因为他对故乡的一草一木,都怀着深切的思念。司马长风评论道:“一篇散文写得这么起伏曲折,这么勾人魂魄,我还没有读到第二篇……仅仅这篇散文,李广田已足以不朽了。”诚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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