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前 何其芳
最后的鸽群带着低弱的笛声在微风里划一个圈子后,也消失了 。也许是误认这灰暗的凄冷的天空为夜色的来袭,或是也预感到风雨的将至,遂过早地飞回它们温暖的木舍。
几天的阳光在柳条上撒下的一抹嫩绿,被尘土埋掩得有憔悴色了,是需要一次洗涤。还有干裂的大地和树根也早已期待着雨。雨却迟疑着。
我怀想着故乡的雷声和雨声。那隆隆的有力的搏击,从山谷返响到山谷,仿佛春之芽就从冻土里震动,惊醒,而怒茁出来。细草样柔的雨声又以温存之手抚摩它,使它簇生油绿的枝叶而开出红色的花。这些怀想如乡愁一样萦绕得使我忧郁了。我心里的气候也和这北方大陆一样缺少雨量,一滴温柔的泪在我枯涩的眼里,如迟疑在这阴沉的天空里的雨点,久不落下。
白色的鸭也似有一点烦躁了,有不洁的颜色的都市的河沟里传出它们焦急的叫声。有的还未厌倦那船一样的徐徐的划行。有的却倒插它们的长颈在水里,红色的蹼趾伸在尾后,不停地扑击着水以支持身体的平衡。不知是在寻找沟底的细微的食物,还是贪那深深的水里的寒冷。
有几个已上岸了。在柳树下来回地作绅士的散步,舒息划行的疲劳。然后参差地站着,用嘴细细的抚理它们遍体白色的羽毛,间或又摇动身子或扑展着阔翅,使那缀在羽毛间的水珠坠落。一个已修饰完毕的,弯曲它的颈到背上,长长的红嘴藏没在翅膀里,静静合上它白色的茸毛间的小黑睛,仿佛准备睡眠。可怜的小动物,你就是这样做你的梦吗?
我想起故乡放雏鸭的人了。一大群鹅黄色的雏鸭游牧在溪流间。清浅的水,两岸青青的草,一根长长的竹竿在牧人的手里。他的小队伍是多么欢欣地发出啁啾声,又多么驯服地随着他的竿头越过一个田野又一个山坡!夜来了,帐幕似的竹篷撑在地上,就是他的家。但这是怎样辽远的想像呵!在这多尘土的国土里,我仅只希望听见一点树叶上的雨声。一点雨声的幽凉滴到我憔悴的梦,也许会长成一树圆圆的绿阴来覆荫我自己。
我仰起头。天空低垂如灰色的雾幕,落下一些寒冷的碎屑到我脸上。一只远来的鹰隼仿佛带着怒愤,对这沉重的天色的怒愤,平张的双翅不动地从天空斜插下,几乎触到河沟对岸的土阜,而又鼓扑着双翅,作出猛烈的声响腾上了。那样巨大的翅使我惊异。我看见了它两肋间斑白的羽毛。
接着听见了它有力的鸣声,如同一个巨大的心的呼号,或是在黑暗里寻找伴侣的叫唤。
然而雨还是没有来。
————1933年春,北京
何其芳三十年代初在北京大学读书,在致力于诗歌创作的同时,也开始了抒情散文的写作。《雨前》是他这个时期散文的代表作,写得深邃而明丽,委婉又浓郁,以不多的篇幅拓展了读者丰富的想像空间,生动地表明了作者对散文这种特殊文体的自觉追求。
《雨前》写了三组动物:惊惶的鸽子、烦躁的鸭群、愤怒的鹰隼,穿插了两组故乡风景画:草木迎春和雏鸭嬉水,而渗透于这些景物描写中的则是作者寂寞的情怀和热切的企盼。说得简单直截一点,《雨前》的构思离不开两条线索的巧妙安排,一条是憔悴的北国和秀丽的故乡景物的对比,另一条是作者热切的企盼和灰暗的现实世界的对比。前一条线索被作者刻画得极其细腻逼真,谁读了都如同亲眼目睹一般,后一条线索则出之以象征手法,显得时隐时现,若明若暗,处于一种宽泛浮动的微妙状态。《雨前》的成功正得益于这两条线索的相互渗透和衬托,如果光有前者,它也许不失为一幅成功的景物画,一首缠绵的怀乡曲,但不会给人以如此低回不尽、难以言说的韵味。如果只顾后者而削弱了前者,又会变得晦涩难解,激发不了读者的审美情趣。
作品一开始,在“灰暗”、“凄冷”的天空前,匆匆飞过了一群惊惶不安的鸽子,作者特地把“最后的鸽群”置于篇首,接着用“也消失了”加以强调,陡然使读者产生了一种突兀失望之感。第二段作者的目光自上而下,由远而近,转而写人见人爱的“绿色”,可惜“嫩绿”仅只“一抹”,而“尘土”却在无情“埋掩”,此时此地要是下一场透雨该多好啊,可是现实情况是:“雨却迟疑着。”此处用形容人物表情的“迟疑”来形容“雨”,只能说明作者的期望之切和失望之深。
《雨前》第三段转入对故乡雨景的回忆与描绘,笔墨也随着作者感情的起伏而不断变化。隆隆的雷声过后,那“春之芽”(不具体限于树木花草的“芽”,而升华概括为“春之芽”,显得灵活宽泛,极妙)便“从冻土里震动,惊醒,而怒茁出来”。请看,原本极其普通的植物生长过程被作者写成始而“震动”,继而“惊醒”,终则“怒茁出来”,真可谓步步推进,欢快之至。这之后从雷声写到雨声,作者的行文也一变而为委婉妩媚,先是用“细草”一样的温柔形容雨声,再用“温存之手”的“抚摩”刻画喜雨滋润万物的情景,谁读到这里能不感到清新和喜悦?谁知作者并未在故乡盘桓过久,很快又把目光移向眼前灰暗的北国,写下了如此缠绵凄恻的文字:“我心里的气候也和这北方大陆一样缺少雨量,一滴温柔的泪在我枯涩的眼里,如迟疑在这阴沉的天空里的雨点,久不落下。”用“泪珠”比喻“雨点”,把“温柔”和“枯涩”并提,形象奇特,对比强烈,既含有浓郁的诗意,又具有很强的表现力。人们常说杰出的散文家应该具备几副笔墨,证之以这段文字,此话确实不假。
底下写鸭子和放鸭图的三小节,绘声绘色,曲尽其态,堪称现代散文创作中写鸭子的绝妙文字。写完故乡的放鸭图以后,又该回到眼前缺雨水多尘土的现实中来了,妙在作者并不另砌炉灶,而是承接前头家乡放鸭人夜宿的“帐幕”,展示了一幅“绿树覆荫”图:“在这多尘土的国度里,我仅只希望听见一点树叶上的雨声。一点雨声的幽凉滴到我憔悴的梦,也许会长成一树圆圆的绿阴来覆荫我自己。”“一点”极言其少,“一树”倍觉其多,透过如此精致优美的文字和奇特超凡的意象组合,人们不难看到富于诗人气质的作者那苦苦寻觅的眼神。
作者并未停止自己的寻觅和追求,于是文章最后犹如异军突起,迎面飞来了一只巨大而愤怒的鹰隼,文中着意刻画了鹰隼急骤的动作和有力的鸣声,这显然和作者动荡不定的心旌互为表里。遗憾的是鹰隼向“沉重的天色”表示愤怒并未奏效,作者用极其冷峻的一句话结束了全篇:“然而雨还是没有来。”这句话独立成段,毫不拖泥带水,可见其分量之重和寄寓之深。
那么,《雨前》究竟寄托着作者怎样的情怀?作品中“雨”等物象究竟意味着什么?这需要联系作者的实际处境和思想状态进行分析。作者当时是一个性格内向、入世不深、耽于幻想的青年大学生,他热爱文学,爱从“芬芳的书籍”(何其芳:《刻意集·序》)中寻觅美好的人性和天地,而在面对驳杂灰暗的现实生活时则免不了种种困惑、犹豫、寂寞、苦闷……这类主客观的矛盾久蓄于心,一旦遇到适当的时机和条件便会触景生情,喷薄而出。《雨前》所以向往纯朴清新的故乡景物,说到底正是曲折地反映了作者心中的矛盾和追求。总之,我们没有必要把作品机械地割裂开来,分别寻找各类物象的象征意蕴,如把“雨”理解为革命暴风雨,把鹰隼看作旧世界的反抗者,等等,那样做,只能任意拔高作品,而无助于理解象征艺术的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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