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阴 庄瑞源
冷的口哨
夏夜。钟声走着迢远的路。
天空泛溢着湛蓝的海水,田野泛溢着湛蓝的湖水。柳树和茅屋起了海上湖上水气的烟;烟和烟的颜色织着沾沽的夜雾。湛蓝的水,烟和雾沉甸甸地停潴着,颤荡着夜凉的柔波。露水滴落在泥土上没有一点声音,钟声走着迢远的路。
风沿着黑色的电线长长地吹着,从黑色的方向到黑色的方向。以疏落的电线为弦索,低低地弹奏着。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风,有时竟被蛊于一阵树叶子的沙沙声,而急忙推开了窗,因为那声音亲切得像是一个朋友的跫音。
行车道上的电灯透出疲红的光芒,透不过漫漫的黑色的夜雾,在黑色的四周兀自做下一地圆圆的光。一幢走在行车道上的影子在每株电灯杆下亮起来一次,也好像快乐起来一次似地。夜里的路程也许是以电灯杆来计算的,在那恐怖的心里秘密地记忆着走过了的电灯杆的株数。钟声走着迢远的路,黑色的影子又一次地被吞噬了、被吞噬了又消失了。留下黑色的尘雾,和一声长长的口哨。
夜充满着沾沽的黑雾。冷的口哨在夜的胶片灌下黑色而冷冽的音符,在一个夜的守望者的耳边作着无休止的黑色的低吟。
那口哨在广阔的夜空里是寒冷的,它冷冷地游泳又冷冷地淹没,像一些冷的流质。
是谁,支着颐在倾听夜的消息。
夜的消息,一点风,一些黑暗,钟声走着……
黑色的蚊蚋和黑色的虫豸,使房间的角落有黑色的热闹。有一些凄迷感的夏夜是最能留人独自的。我深深地坐在一只藤椅中,久已习惯了的蒲扇的霉味也丢得很远,于是一点风来到我的房间里。没有睡眠,没有灯。
我静静地看着钟声走着迢远的路。
我听见从窗口飘过的寒冷的口哨,那是一个寂寞的影子吹给寂寞的自己听的。我爱一堆黑色的影子寂寞地绘着。我愿那个夜行人寂寞得只吹口哨,而他的沉思是空白的。他的脚步不要像一个侵晓归来的舞客那么慵懒,也不要像一个深夜归来的赌徒那么芜乱。我愿他不是舞客,不是赌徒,他也不会喝酒。祝福他只有智慧,而且在他的心里宝藏着许多可骄傲的秘密。让他像一支通明的灯,燃在这黑色的午夜之心。虽然他的口哨冷得那么寂寞,冷得跟夜有同样暗暗的青色。
是在一个时候,一支通明的灯燃在夜里;不,一个人在世界上生活着。——从空虚的心里一个稔熟的阴影亮起来了。我知道这是每个叙述的开始,但不幸却也已经做了这个叙述的平庸的结局。
那个人也会吹口哨吗,冷得那么寂寞,并且跟夜有同样暗暗的青色的?
我只静静地守望着这个有一些凄迷感的夏夜,我不愿对寂寞的自己有所叙述,当有一声那么寒冷的口哨从窗外飘过,在一个只有钟声的夏夜里。我没有睡眠也没有灯。
燃起一支残烛。
破碎的插曲
我把手指染黄了破碎的烛光。昏倦的双眼像在池水里闪动着。
像无数匹密色的野马奔进房间里来,那支胶竖在烛台上的残烛垂着泪抖到最后的一刹那了,劈劈剥剥地跳着残余的火星,薄薄的火光跟飘忽的暗影掩映而成和谐的恐怖。
人像是疲乏到了极点,亏损的精力闪到了最末的一道防线,再颓败下去该是睡梦的领域了。各部器官像经久失用似地失去了固有的平衡,而且缜密地窒息着游离着梦的灰尘。
我记得人是坐在藤椅上,手里展开着一封发黄,久远的信,那些黑色的字粒,手携着手似地在纸上跳潦草的舞。虽然生活渐渐地使我清楚那么些字,但是我却不忍心去抚摸那些含意。
矇瞳中觉得我已经走进一个古老的村庄,它是记得我的名字的。在路上,我拾取一片片凋残了的笑如落花,野火般卷了过去的童年的幻影。有一些记忆是流连在青翠的小峦上,在蚀着青苔的篱门和白藓的阶石上,在一泓为倒柳之梢点碎了的池水上。但这些都是憔悴了的,显得苍老而荒凉。连红杏白果的园圃都消尽了温馨。
我踽踽地独走在村道上,人烟稀有的小径上,柳絮凌乱了的墓道上,我寻找着过去的梦,一片游动远去的烟霞。
在寂静的村道上,啼倦的鸟埋首在自己的彩翎间,作温暖的憩息。田边的砌虫吐着蔓草的野香,轻风里,有一株株麻黄的狗尾草欹舞着。而我踉跄地寻找着一座荒落的土园。
在发了霉的柴扉上轻轻地叩着门环,静寂着,那夜里深闭的土园,望过一溜矮竹篱,园中的一切仍旧,老牛蜷匐着反刍青色的食物,放牛的人憩睡着呓语模棱。
我蹑着脚尖偷偷地窥逗窗棂,在荧荧的灯光下,那尘封的屋角上,横结着蛛网,还有鼠子的溜跶。
在煤油灯照亮了的夜色里,乃有一幢寂寞的身影飘摇着。灯影在墙壁上绘一个白纸一样单薄的老者。
夜里。我唤不出那个身影的名字。
仿佛我变得苍老了,煤油灯已照不亮自己暮色的心。
烛台上的残烛已烧尽了,火光簌簌地跳了两下,密色的野马从四个角落包围拢来,随着死灭了的火光留下一缕袅袅的青烟,在梦的顶端盘绕。
房间里为黑暗占领了……
曙光
没有了夜行人的寒冷的口哨。
我又睁开了眼睛,房间里因为多了一缕青烟而黑暗着。疲倦使我倒身在被褥上,蒙着头却未曾入睡。钟声还是轧轧地走着迢远的路,在深夜,像一个朋友的絮语。我感到还有一点喜悦吗,我想开了。
夜梦是绮丽的,那是织在彩虹和烟霞之间的小天地。红尘起处,依稀有仙女联袂出游的踪影。或者一伸手竟轻易地摇落了满天绚烂的星斗。
我不曾做过这样多彩的梦。现在也未憧憬着甜蜜的睡眠,因为我害怕夜里的恶梦。一个人深夜独坐,不着边际地想起了他也许会无端地死去,于是害怕黑暗,又期待着曙色的到来,而眼睛遂燃起两把炯炯的火光,变得像一只夜里的猫。我是常有这样孤寂的夜晚的。
一夜,有同样的孤寂伴我在黑暗中战栗,战栗又喘息,我永远困顿在空阔的夜里,梦幻着童年的时候,我会变得一个弯了脊背又长了苍白须发的老人,而我在分取阳光之余,依然要分取一个个没有阳光的黑夜。
我衷心地期待着一线曙光落在我的床前,而且筛在我的颜面上。
瑟瑟的窗外,柳叶在窸窣着裙裾的绣边,昆虫响着惆怅的颤音。没有月亮,没有天。连吹着的风也是黑黝黝的。钟声摸索着黑暗的路。
寻出一支烟抽着,烟圈是花白的。
我把期待寄托在那几颗闪烁着冥冥的光的星点上,透过花白的烟幕,我凝视着。
窗外的矮树也许弯曲着腰枝,晃着头,不胜凝重的露水似地。这些在我全是漠然的,我只默对着冥冥的星点,而想起临将远来的曙色。
夜色凝重,黑暗漫漫地从西方的地平线湎没下去。午夜沾沽的雾气弥弥地散开,阴积于西方的远处。而在另一方向的天隅上,那灰色濛漠的树梢,曙色熹微的光芒在窥探着茅舍的檐角了。
在灰晕的天空上,曙色从旧世纪似的远方浮泛出来。一点红色的舌头舐着凝静着的天空。
红色的大太阳从东方地平线上滚出了半只圆弧,漩涡似地旋转着,正如在浑沌的宇宙里,太古时代的地球摔散着炽热的火花。
血液重新在血管里跳跃起来。
一辆远来的火车载着早晨而来似地,轮子噙着钢轨,辗出怒吼的声音。喘哮着,在天空里拖着一带浓黑的煤烟。
晨安。
这是一位孤独者在一个无眠夏夜里的沉思与所感,时间的推移与意识的流动是这篇散文的结构线索。文中如河水一般的意识流平缓又凝重地铺浸着,氤氲出一股湿凉、凄清的气息。在宁静无眠中倾听清凉、悠长的晚归人的口哨;在残烛摇曳中收拾记忆残损的片断;在浓黑的深夜里等待日出的壮美奇观,这是一颗寂寞又倔强的心灵在漫漫长夜里的跋涉。
无眠的夏夜岑寂、沉重。天空与田野,烟与雾交织着沉甸甸的平静;露水滴在泥土上泯然无痕;钟声优雅如诗,但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却只在遥远的天边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风吹着长长的电线,如弹奏萧瑟的琴弦,误将枝叶摇曳的沙沙声当作朋友亲切的跫音,推开窗户却只能得到更深的失落。夏日的夜在孤独的无眠者心里积淀的是湿重的化不开的浓浓的黑雾,值得期待的只有一两声悠长、清亮的口哨,也许只有它可以突破这无边浓重的黑雾,“在夜的胶片上灌下黑色而冷冽的音符,”在无涯的夜空里悠长回环地低吟。
这口哨自信又骄傲,在广阔的黑暗里像一股清冷的冰泉一样不动声色地流过,潇洒地来又潇洒地去。这口哨是真正的孤独者的伴侣,是寂寞的心灵吹给寂寞的影子听的,他不需要听众的掌声,更不受世俗的诱惑。“他像一支通明的灯,燃在这黑色的午夜之心。”当世界上有这样清醒的心灵的时候,才表明还有真正活着的人,还有希望可言。然而,无眠者的“我”依然是一个守望者的角色,寂寞,孤独。“我”不愿也无法对寂寞的自己有所叙述。
夜的旅程还在继续,点起一支摇曳的残烛,在那光与影的飘忽闪动中追寻支离破碎的旧梦。回忆永远是慰藉心灵的良药,孤独的时候回想一下已经被记忆不知不觉美化了的过去,就仿佛是与一个面目可爱的自己交流,轻松又温馨。然而作者毕竟是经历了生活的艰辛的,他知道脆弱的美丽背后令人不敢抚摸的真实含意。所以朦胧中他虽然不断地在寻找,寻找过去的梦,但他清楚地知道一切都已憔悴,往事已经苍老,褪尽了温馨的故园里,只有一个叫不出名字的老人的形影相吊。
在长长的心力交瘁的夜的旅程后,无眠者终于等到了曙光的降临。那等待日出的过程写的那样细腻丰富又有条不紊,仿佛他真的无数次跋涉过无眠的长夜,目睹旭日东升的情景,因此熟练无比一般。
生命的喜悦是随着日出来临的。虽然风还是黑黝黝的,钟声还在摸索着黑暗的路,但这一切都可以漠然置之了。当红色的大太阳跳出来的时候,就像是“太古时代的地球摔散着炽热的火花”,历史仿佛重新开始。生命也在这一时刻复苏,“血液重新在血管里跳跃起来”,远来的列车轰鸣着载来了早晨,一切都活跃又新鲜。
不在黑夜的深处生活过的人不知道曙光的力量,跋涉过漫漫无眠的黑暗,体味了恐惧绝望和孤独的心灵终于与光明和喜悦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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