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泉州 郭风
温馨的、有点潮湿的、南方的夜降落在城市的林梢和屋檐前。一枚新月好像一朵橘子花,宁静地开放在浅蓝色的天空中。
城市在闪耀着它的宝石似的光辉,散发着豆蔻一般的香味。泉州,你经历过多少风险,珍藏了这样多的瑰宝?呵,那林立的碑坊,那雄伟的东塔和西塔,那开元寺紫云大殿后面希腊哥林多式的廊柱雕刻,大殿前面平台基石上古埃及式的人面兽身的浮雕,那以青色花岗石建筑的、具有古叙利亚建筑风味的清真寺,……它们怎样越过时间的长河,掩映在你的林荫中,在月色里默默地沉思?
轻风从旅馆的窗口悄悄地吹过。呵,那风中仿佛吹来大海的凉气和港湾里夜潮的喧腾。泉州,时代过去了,我仿佛还能看见你的港湾里布满古代的船舶。那从波斯湾和印度洋出发的帆船的队伍,它们照着太阳上升的方向,来到你这里。那从婆罗洲和摩鹿加群岛出发的商船的队伍,借着大洋的季风,鼓起它们的风帆,来到你这里。泉州,时代过去了,我仿佛还能看见你的仓库里堆满各色的货物,笼罩着乳香和没药、咖啡和可可、檀香和蔷薇水的香味。我仿佛还能看见在你的码头上,在你的街道上和小巷里,横过绿色的稻田,走动着世界上各种肤色的人们;呵,那从西里伯群岛前来的旅队,身上还披着热带太阳的芬芳和明月的光辉,我仿佛还能看见那从亚力山大港来的水手,给你带来非洲地带的爱情和音乐,那从恒河流域前来的僧侣,给你带来印度梵文的佛典,那从波斯湾沿岸前来的商人,给你带来菠菜的种子,撒在你的河边和田野里……呵,那还是人类航海的黎明时期,越过漫长的中世纪,泉州,在长久以前的时期,你便是世界海岸的一个中心。在漫长的历史年代里,中外文化的交流,在这里开放美丽的花朵。呵,我仿佛触摸得住一幅地图:在这上面,泉州,你好像林荫中的一朵金玫瑰,披着月色在那里闪光,发出深沉的香味。
古老的城市!南方的四月的夜晚,是多么的甜蜜呵。这个晚上,我想,我是不想睡觉了。泉州,让我站立在这窗口,永远守望着你。我想,我不是这里的过客,我好像是世代生长在这里的;我爱这里的一切。泉州,我缅怀你的过去,我千百倍的爱你的今天!呵,在传说中曾经开放过雪白的莲花的古桑树呵①,你正是见证:泉州,今天是变得更加美丽了。我看见学校的窗户,像开放在花棚上的紫藤花一般地开放着,那灯光像海面上的渔火一样地闪耀。我看见华侨新村的房屋和它的阳台,建筑在斜坡上,周围围着竹篱,又被古老的龙眼树林的夜色所环绕。我看见梨园戏剧团的楼房,紧靠着郊区;向前走去,那里有美丽的河流和古老的石桥。我看见车站灯火辉煌,最后一班的班车已经到站了吗?有亲爱的海外侨胞搭这一班车到家乡来省亲?我看见郊外的田野有如海洋,四月的麦浪在明月下有如海波在荡漾。我看见果园有如蜂房,花在结果,果在酿造甜汁。我看见烟囱的手臂伸到明彻的夜空,我听见厂房里的轮子和压榨机在唱着新的歌……呵,这一切,都是我所爱的,让我歌唱这芬芳的土地上新的爱情,新的建设,树立起来的新的纪念碑!
让我伸出手来,把你整个抱在我的两臂里:
泉州!晚安
作者注:① 泉州开元寺有一棵古桑树,从唐代活到现在,犹枝叶茂盛。民间传说,它曾开过白莲花。
这是一首写于八十年代的作品。
不论从思想情绪上,还是从感觉风格上,这一篇和前一篇都是一脉相承的。首先,从主题上看,仍然是郭风式的乡土主题,对于家乡风土人情的热爱充溢于字里行间。其次,纷纭的五官感觉的交织,构成了一种郭风式的华彩而单纯的风格。再次,像郭风的许多作品一样,总是介于散文与诗之间,既可以说是散文,也可以说是散文诗。郭风自己公然宣称过:他本来是以诗的形式写作的,只是觉得不够精炼,才把它们用散文的形式连接起来。
从在五十年代成名以后,三十年的时光过去了,郭风不可能没有任何变化。
最为突出的是,他的主导意象从大自然的景观,转向了人文。
新月像一朵橘子花,在浅蓝的天空开放,这已经是郭风的传统意象了。光有这样的意象,对于熟悉他的读者来说,已经不够满足了。
接着他以他拿手的视觉,投向了他的文化景观:那林立的碑坊、那开元寺大殿后面的希腊哥林多式的廊柱、平台上古埃及式的人面兽身的浮雕、古叙利亚式的清真寺,所有这一切,都不是简单的罗列,而是通过视觉把读者带进了历史,他善于从可感的对象进入不可感的时间。
不仅是视觉,而且还有嗅觉。和他年青时代一样,他善于“五官”协同开放,让抽象变得具体,让时间和空间,让思想和情绪变得看得见,摸得着,闻得到,嗅得见。
从旅馆窗口的风中,他感到了海港的凉气,听到夜潮的喧腾,闻到了豆蔻的香气。
他的五官,不是现实的五官,是具有穿透历史的深度五官,是带着诗的想像功能的五官,他看见了历史上早已过去了的来自东南亚的船队,还有那仓库里的乳香和没药、咖啡和可可。他的“五官开放”,使得他的意象,表面上像是罗列,但是并不纷乱,相反却显得丰富。这是因为,在这一切的背后,有着一种比较深沉的思绪重新安排着这个想像的世界:泉州作为一朵中外文化交流的花朵被赞美:而这种赞美把历史和现实结合得如此自然而且和谐。因而,即使在文章的最后,作者用相当华彩的语言,直接抒发他对自己故乡的热爱,甚至用了八十年代读者所忌讳的感叹词:“呵”,读者也不感到有滥情之嫌:
泉州,你好像林荫中的一朵金玫瑰,披着月色在那里闪光,发出
深沉的香味……
让我伸出手来,把你整个抱在我的两臂里:
泉州!晚安!
如果是另外一个诗人,而不是郭风,同样的句子,就可能令习惯于在文学享受智性的当代读者困惑了,甚至要嘲弄了。诗家最可贵的是真诚,读者信任的老诗人的真诚,即使他用非常传统的夸张手法来表现他的浪漫情怀,现代读者也不感到隔膜,这实在是很令人玩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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