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手 庄因
在异乡做梦,几乎梦梦是真,而梦境每如倪云林的山水,平、漠、淡、远,殊少浪漫绮丽的了。许也就是总提挂着,那无法忘却“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情怀所使然的罢。“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李白这首菩萨蛮,确乎把我梦境皴染出来了。梦境虽属平漠淡远,却是画意诗情。从黄子久的“富春山居”、赵孟的“鹊华秋色”、夏仲昭的“长江万里”,到唐寅的“山路松声”,以及董巨笔下的秋岚深景与江南真山,还有花莲太鲁,乌来飞瀑,将梦乡装点得不忍醒来。梦境也常有满天如飘絮的诗句,忽而排成人字雁阵,在肃杀、庄穆、澄澈又复高远的秋空里,冉冉南徂;也多次于梦中踢被跃起,不及揽衣追腾空际,那雁阵却已去远,孤自失落,残阳中,让一声幽怨的雁鸣惊醒。
去夏匆匆返台一行,回来后,景物在梦中便很是依稀了,而人物的比重则日复一日增加起来。这真是颇令人惊心动魄的现象,却也是一种颇残酷的事实。试想,你在梦乡方与旧人握手、把酒、高歌、欢言、争辩、漫步……过,觉来讶然自己竟身在迢迢万里大海关山之外,其不堪、其酷寂,或非弃梦之痛所可比。近来,人物中的师长、故交、新友,和亲戚们,也都相继渐隐,独留下母亲一人形象,硕大磐固,巍伟如泰山,将梦境实然充沛了。
那夜我梦见母亲,母亲立于原野,背了落日、古道、竹里人家、炊烟、远山和大江,仰望与原野同样辽阔的天极,碧海青空中,有一只风筝如鲸,载浮载沉。母亲手中紧握住那线绕子,线绕子缠绕的是她白发丝丝啊。顷刻,大风起兮,炊烟散逝,落日没地,古道隐迹,远山坠入苍茫,而江声也淹过了母亲的话语……母亲的形象渐退了,我的视线焦定在她那一双手,那一双巨手,竟盖住了我泪眼所能见的一切。那手,是我走入这世界之门;那十指,是不周之山顶处的烛火,使我的世界无需太阳的光与热。
母亲的手,在我有生第一次的强烈印象中,是对我施以惩罚的手。孩童挨大人骂挨大人揍是不免的,但我却怎么也想不起任何挨母亲打的片段来,连最通常的打手心打屁股都没有。虽如此,母亲的惩戒更甚于打,她有揪拧的独门绝招,我说绝招,是她揪拧同时进行——揪起而痛拧之。揪或拧,许是中国母亲对男孩们惯用的戒法,除了后娘对“嫡出”的“小贱人”尚有“无可奉告”的狠毒家法外,大概一般慈母在望子成龙的心理压力驱使下,总会情急而出此的。
我的母亲也正如天底下数亿个母亲一样,对我是“爱之深,责之切”的。特别是小时候,国有难,民遭劫,背井离乡,使得母亲对她孩子们律之更严,爱之益切,责之越苛,母亲之对我,虽未若岳母之对武穆,但是,在大敌当前的大动乱时代,大勇大义之训,使母亲与任何一位大后方逃难的中国母亲一样,对子女的情与爱,可向上彰鉴千秋日月。在贵州安顺,有一年,家中来了远客,母亲多备了数样菜,这对孩子们来说,可是千载难逢“打牙祭”的大好机会了。我因图贪嘴,较往常多盛了半碗饭,可是,扒了两口,却说什么也吃不下了。隔了桌子,我瑟缩地睇着母亲。她的脸色平静而肃然,朝我说:“吃完,不许剩下。”我摇头示意,母亲的脸色转成失望懊忿,但仍只淡淡地说:“那么就下去吧,把筷子和碗摆好。”在大人终席前,我不时偷望着母亲,她的脸色一直不展,也少言笑。到了夜里,客人辞去,母亲控制不了久压的情绪,一把拽我过去,没头脸地按我在床上,反了两臂,上下全身揪拧,而且不住说:“为什么明明吃不下了还盛?有得饱吃多么不易,你知道街上还有要饭的孩子吗?”揪拧止后,我看见母亲别过头去,坐在床沿气结饮泣。从此以后,我的饭碗内没再剩过饭。
当然,母亲的手,在我的感情上自也有其熨贴细腻的一面,那时,一家大小六口的衣衫裤袜都由母亲来洗。一个大木盆,倒进一壶热水后,再放入大约三洗脸盆的冷水,一块洗衣板,一把皂角或一块重碱黄皂,衣衫便在她熟巧之十指下翻搓起来了。安顺当时尚无自来水,住家在院中有井的自可汲取来用,无井的便需买水,终日市上沿街都有担了两木桶水,水面覆以荷叶的卖水的人。我们就属于要买水的异乡客。寒冻日子,母亲在檐下廊前洗衣,她总是涨红了脸,吃力而默默地一件件的洗,我常在有破洞的纸窗内窥望,每洗之前,母亲总将无名指上那枚结婚戒指小心取下。待把洗好的衣衫等穿上竹竿挂妥在廊下时,她的手指已泡冻得红肿了。待我们长大后,才知道母亲在婚后头数年里,曾过着颇富裕的“少奶奶”生活的,大哥、我、三弟,每人都有奶娘带领。可是,母亲那双纤纤玉手,在七七炮火下接受了洗礼,历经风霜,竟脱胎换骨,变得厚实而刚强,足以应付任何苦难了。
也同样是那双结满厚硬的茧的手,在微弱昏黄的油盏灯下,毫不放松地,督导着我们兄弟的课业,粗糙易破的草纸书,一本本,一页页,在她指间似日历般翻过去。我在小学三年级那年,终因功课太差而留级了。我记得把成绩单交给母亲时,没有勇气看她的脸,低下头看见母亲拿着那张“历史实录”的手,颤抖得比我自己的更其厉害。可是,出乎意外地,那双手,却轻轻覆压在我头上,我听见母亲和平地说:“没关系,明年多用点功就好了。”我记不得究竟站着多久,但我永远记得那双手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
冬夜,炉火渐尽,屋内的空气更其萧寒,待我们上床入睡后,母亲坐在火旁,借着昏灯,开始为我们衣袜缝补。有时她用锥子锥穿厚厚的布鞋底,再将麻绳穿过针孔,一针一针的勒紧,那痛苦的承受,大概就是待新鞋制好,穿在我们脚上时,所换得的欣快的透支罢!
然则,就在那样的岁月中,母亲仍不乏经常兴致高张的时候,每到此际,她会主动地取出自北平带出来的那管玉屏箫和一枝笛子,吹奏一曲。母亲常吹的曲子有“刺虎”、“林冲夜奔”、“游园惊梦”和“春江花月夜”,那双手,如此轻盈跳跃在每个音阶上,却又是那般秀美而富才情的了。
去夏返台后,注意到母亲的手上添了更多斑纹,也微有颤抖,那枚结婚戒指竟显得稍许松大了。有一天上午,家中只留下母亲和我,我去厨房沏了茶,倒一杯奉给她。当我把杯子放在她手中时,第一次那样贴近看清了那双手,我却不敢轻易去触抚,霎时间那双手变得硕大无比,大得使我为将于三日后离台远航八千里路云月找到了恒定的力量。
母亲的手,从未涂过蔻丹,也未加过任何化妆品的润饰。唯其如此,那是一双至大完美的手。
母爱是一种伟大的无私的爱,历来为中外各种艺术所歌咏。要想写得有特色,至少也得“于人们忽略的地方,加倍地描写,使你于平常身历之境,也会有惊异之感”(朱自清语)。庄因《母亲的手》便从人们常见的“母亲的手”这一角度入手,让人惊异于母爱的深沉。正是这一角度为人所熟悉,作者在加倍描写时采取了异乎寻常的结构形式。
庄因的散文以美洲大陆为背景,写尽中国人的心思和胸怀,展陈海外华人知识分子的精神和气宇。独居国外的寂寞,使他常常“在异乡做梦,几乎梦梦是真”,一种强烈的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作者在一幅幅写意画式的中国山水的梦幻中,营造了一种浓郁的中国文化氛围。中国特有的诗、词、画、景共同氤氲了这种氛围,“皴染”这一中国画特有的技法,不仅被移就——李白《菩萨蛮》的意境正好合乎梦境,引出下文,而且它本身也蕴含了丰厚的文化气息。
在这种浓厚的中国文化氛围中,“母亲”终于从“颇令人惊心动魄”也“颇残酷”的梦中,悄悄走出来并自我放大,“硕大磐固,巍伟如泰山,将梦境实然充沛了”。母亲是载负着中国文化的个体,原野、落日、古道、竹里人家、炊烟、远山和大江,几乎将中国文化里最有代表性的客观事物组织在一起,犹如马致远《天净沙·秋思》将游子眼中的事物赋予主观色彩,传达出凄凉的境味,文中则构成旷远恢宏的意境。母亲位于这一背景里,尤其显得坚韧、高大,她那双巨手便在千呼万唤中占满了“我”梦境的全部。这样曲折有致、逐渐逼进的笔法,把母亲置于由大到小的文化背景中,既让读者有如登那“无限风光在险峰”的高山的感觉,又赋予母亲浑厚的文化底蕴,从而能更好地理解“手”这一意象组织起来的一系列事件。
传统在母亲这一个体身上的体现,便是女性的坚忍、勤劳、灵巧和温柔。曾过着富足生活的母亲,在抗战中与家人颠沛流离,生活的突变可想而知。从前每个孩子都有奶妈带,现在冰天雪地里却要自己洗衣、纳鞋,生活也只是仅够温饱。民族的灾难使母亲饱经风霜,她并没有因此倒下去,而是顽强地站起来了。在这样的环境中,“母亲与任何一位大后方逃难的中国母亲一样,对子女的情与爱,可向上彰鉴千秋日月”。作者在文章中不落窠臼,运用对比手法,将母亲的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寒冷日子洗衣冻得红肿的手指与当少奶奶时的纤纤玉手对比:生活的变化可以说是翻天覆地,作者通过这一对比把母亲的勤劳、刚强性格勾勒出来。看到成绩单时颤抖的手与和平的语调对比:这是手态的动与语态的静相对比,动静对比中又体现了母亲两种心态。深夜纳鞋“痛苦的承受”与“欣快的透支”的对比:母亲的心全部倾注在儿女身上,自我的痛苦全然不抵儿女。粗糙的手与轻盈跳跃在乐器上的手隐含的对比:既显示了母亲的乐观,又展现了她灵巧、多才、逸趣的一面。
至此,作者犹如剥竹笋般一层层显现母亲的高大形象。结尾两段不仅点明母亲的手“至大完美”,也表明作者的一种写作态度:不加妆饰。全文以“手”为中心,将几个事件穿针引线,以无华朴实的文字点染母爱,且将这种母爱置于中国文化氛围中,增强了母爱的传统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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