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水湄 张晓风
那条长几就摆在廊上。
廊在卧室之外,负责数点着有一阵没一阵的夜风。
那是四月初次燠热起来的一个晚上,我不安地坐在廊上,十分不甘心那热,仿佛想生气,只觉得春天越来越不负责,就那么风风雨雨闹了一阵,东渲西染地抹了几许颜色,就打算草草了事收场了。
这种闷气,我不知道找谁去发作。
丈夫和孩子都睡了,碗筷睡了,家具睡了,满墙的书睡了,好像大家都认了命,只有我醒着,我不认,我还是不同意。春天不该收场的。可是我又为我的既不能同意又不能不同意而懊丧。
我坐在深褐色的条几上,几在廊上,廊在公寓的顶楼,楼在新生南路的巷子里。似乎每一件事都被什么阴谋规规矩矩地安排好了,可是我清楚知道,我并不在那条几上,正如我规规矩矩背好的身份证上长达十个字的统一编号,背自己的邻里地址和电话,在从小到大的无数表格上填自己的身高、体重、履历、年龄、籍贯和家属。可是,我一直知道,我不在那里头,我是寄身在浪头中的一片白,在一霎眼中消失,但我不是那浪,我是那白,我是纵身在浪中而不属于浪的白。
也许所有的女人全是这样的,像故事里的七仙女或者螺蛳精,守住一个男人,生儿育女,执一柄扫把日复一日地扫那42坪地(算来一年竟可以扫五甲地),像吴刚或薛西佛那样擦抹永世擦不完的灰尘,煮那像“宗教”也像“道统”不得绝祠的三餐。可是,所有的女人仍然有一件羽衣,锁在箱底。她并不要羽化而去,她只要在启箱检点之际,相信自己曾是有羽的,那就够了。
如此,那夜,我就坐在几上而又不在几上,兀自怔怔地发呆。
报纸和茶绕着我的膝成半圆形,那报纸因为刚分了类,看来竟像一垛垛的砌砖,我恍惚成了俯身古城墙凭高而望的人,柬埔寨在下,越南在下,孟加拉在下,乌干达在下,“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故土在下……
夜忽然凉了,我起身去寻披肩把自己裹住。
一钵青藤在廊角执意地绿着,我大部分的时间都不肯好好看它,我一直搞不清楚,它到底是委屈的还是悲壮的。
我决定还要坐下去。
是为了跟夜僵持?跟风僵持?抑是跟不明不白就要消失了的暮春僵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要去睡,而且,既不举杯,也不邀月,不跟山对弈,不跟水把臂,只想那样半认真半不认真地坐着,只想感觉到山在,水在,鸟在,林在,就好了,只想让冥漠大化万里江山知道有个我在就好了。
我就那样坐着,把长椅坐成了小舟。而四层高的公寓下是连云公园,园中有你纠我缠的榕树,榕树正在涨潮,我被举在绿色的柔浪上,听绿波绿涛拍舷的声音。
于是,渐渐地,我坚持自己听到了“流水绕孤村”的潺湲的声音,真的,你不必告诉我那是巷子外面新生南路上的隆隆车声,车子何尝不可以“车如流水”呢?一切的音乐岂不是在一侧耳之间温柔,一顾首之间庄严的吗?于无弦处听古琴,于无水处赏清音,难道是不可能的吗?
何况,新生南路的前身原是两条美丽的夹堤,柳枝曾在这里垂烟,杜鹃花曾把它开成一条“丝路”,五彩的丝,而我们房子的地基便掘在当年的稻香里。
我固执地相信,那古老的水声仍在,而我,是泊船水湄的舟子。
新生南路,车或南,车或北,轮辙不管是回家,或是出发,深夜行车不论是为名是为利,那也算得是一种足音了。其中某个车子里的某一把青蔬,明天会在某家的餐桌上出现,某个车子里的鸡蛋又会在某个孩子的便当里躺着,某个车中的夜归人明天会写一首诗,让我们流泪,人间的扯牵是如此庸俗而又如此深情,我要好好地听听这种水声。
如果照古文字学者的意思,“湄”字就是“水草交”的意思,是水跟岸之间的亦水亦岸亦草的地方,是那一注横如眼波的水上浅浅青青温温柔柔如一带眉毛的地方。这个字太秀丽,我有时简直不敢轻易出口。
今夜,新生南路仍是圳水,今夜,我是泊舟水湄的舟子。
忽然,我安下心平下气来,春仍在。虽然这已是阴历三月的最后一夜了。正如题诗在壁,壁坏诗消,但其实诗仍在,壁仍在,因为泥仍在。曾经存在过的便不会消失。春天不曾匿迹,它只是更强烈地投身入夏,原来夏竟是更朴实更浑茂的春。正如雨是更细心更舍己的液态的云。
今夜,系舟水湄,我发现,只要有一点情意。我是可以把车声宠成水响,把公寓爱成山色的。
就如此,今夜,我将系舟在也是水湄的地方。
读这篇散文,感觉到此文生长着一对彩色的翅膀——想像。
在某个春天的最后一天,一天中的最黑最沉的夜里——作者特意把它安排在阴历三月的最后一夜;安排在台湾省某个城市的一条名叫新生南路的马路上,马路上的某一个巷子里的某一幢四层楼的公寓,公寓的最高一层楼面上,楼面上的某一间卧室(是作者家的)之外的走廊里。
当然,作者如真的这样写了,那就不显眼了,恰恰相反,她不是由大而小,由远而近,而是倒过来作了描述:“我坐在深褐色的条几上,几在廊上,廊在公寓的顶楼,楼在新生南路的巷子里。”
作者不是在故弄玄虚,而是在巧妙地凸现时空感。其目的是作出这么一种提示:宇宙浩瀚,斗转星移,冬去春来,四季循环;人类置身于时空,何其渺小,非得顺应大自然规律才能生生不息,别无他途。
在这种提示的背后,作者展示给读者看的是:春天过去了,不可抗拒地过去了。徒唤奈何也没用,过去就是过去了。
暮春之际伤春惜春,自古文人皆然。张晓风的这篇散文未能摆脱这一情感格局。令人击节赞赏的便是她的想像。她是以想像来抒情述怀的。这就使她的文章和所有伤春惜春的诗文拉开了美的距离,成为一篇不可多得的极富个性的美文。
张晓风坐在她坐的那条几上(其间因夜凉了,她曾起身一次,去寻披肩把自己裹住),张开了想像的翅膀:
她把自己的坐椅想像成了一叶小舟。
她把新生南路想像成了一条河流。
她把新生南路行驶的车流想像成了古色古香的“车如流水”。
她把自己公寓下的连云公园,连云公园里“你纠我缠”的榕树,想像成了正在涨潮的绿涛。
小叶在河流上浮着。河流的流水喧闹地流着。流水泛起绿色的柔浪……
在这静静的夜里,“丈夫和孩子都睡了,碗筷睡了,家具睡了,满墙的书睡了”,“只有我醒着”……
醒在黑夜里的张晓风,还嫌这样的想像不够诗意,她便把她栖息之地想像成了水湄。“湄”,河滨、河岸也。作者理解为“是水跟岸之间的亦水亦岸亦草的地方,是那一注横如眼波的水上浅浅青青温温柔柔如一带眉毛的地方”!
于是,作者的想像顺理成章地达到了高潮——
今夜,我是泊舟水湄的舟子。这一句,既点题,也将自己所有的想像幻化为一个剪影,美丽的剪影。
背景是春天,想像中的春天,心灵的春天。想像的心灵不老,春天也不老。
尤为奇妙的是作者想像的思绪仿佛可以触摸得到,并不是像有些作者的想像那样空穴来风,无所凭依,而是虚实结合,今昔叠现,令人信服。如将新生南路想像成河,因为它的前身原是两条美丽的夹堤,岸柳成行,杜鹃花开:那里曾经流淌着水声,张晓风称之为“古老的水声”,故而张晓风说她“坚持自己听到了‘流水绕孤村’的潺湲的声音”,那是想像的逻辑使之然啊。
这篇散文除了想像的特别,还有两点亦应一提。一是作者的怀古:身居闹市向往大自然,缅怀脚下逝去了的田园风光,如同新生南路的春意盎然的堤岸,它已经被岁月掩埋在地底了。二是作者的怀乡:张晓风1941年生于浙江金华。文中写到身居高楼却常常恍惚还乡,“‘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故土在下……”思乡之情糅入古诗,充溢于《也是水湄》的“流水绕孤村”的潺湲水声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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