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品味 董桥
中国化学家张子高业余收藏古墨出名,藏品近千方,其中不少是明清墨中至宝,写过多篇考证古墨的文章,还同叶恭绰、张䌹伯、尹润生三位藏墨家编写《四家藏墨图》。好墨讲究胶轻、烟细、杆熟,自然牵涉胶体化学的学问;张子高学化学,后来又专攻化学史,难怪他说:“藏墨是我的爱好,也是我研究化学史的一个小方面。”职业和趣味竟如绿叶配牡丹,很难得。中国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也有这份福气,他主张研究中国古建筑必须重“见”,不能只靠看书看图,一生游历不少山川。《平郊建筑杂录》里提到他和夫人林徽音一九二三年在香山途中发现杏子口山沟南北两崖上的三座小小石佛龛,几块青石板经历了七百多年风霜,石雕的南宋风神依稀可辨,说是“虽然很小,却顶着一种超然的庄严,镶在碧澄澄的天空里,给辛苦的行人一种神秘的快感和美感”。建筑家有这样的领会,梁思成名之为“建筑意”。
“意”,不太容易言传,等于品味、癖好之微妙,总是孕含一点“趣”的神韵,属于纯主观的爱恶,玄虚不可方物,如声色之醉人,几乎不能理喻。英文里说sensibility、说taste也一样,都算是对人对事对物的即兴反应,毫无公式系统可套。Susan Sontag在Notes on“Camp”里指出“趣味”无“体”(system)亦无“物”(proofs);“趣味”若竟能归为体系,附会实证,则“趣味”已非“趣味”,“趣味”凝固成“理念”(idea)矣。这正是袁宏道所谓“世人所难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这是对的。但是,袁中郎笑人慕趣之名,求趣之似,辨说书画、涉猎古董以为清,寄意玄虚,脱迹尘纷以为远,说这些都是趣之皮毛,未免犯了知识势利的弊病。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一心追求高级文化之神情旨趣,恐怕变得有身如桎,有心如棘,入理愈深,去趣愈远,终致身价太高而找不到市场出路。这一层Susan Sontag看得比较通透;她标举俗中求雅的享乐主义也是“高品味”,“有品味有修养的人从此得以开怀,不必日夜为杞忧所累。这是可以帮助消化的”。琴棋书画的最高境界讲究能收能放,与此同理。张岱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跟大学问家的心境虽然不同,但断非胸无丘壑、一俗到底,不然明朝亡后他又何苦入山著书?萧伯纳说凯撒有“知”(common sense)有“趣”(good taste),所以一生毫无发明(originality),更无道德勇气(moral courage)。萧翁此论当不得真;他只是在故意挖苦西方用其人的“趣味”判断其人的精神境界之标准。
品味跟精神境界当然分不开,可惜庸俗商业社会中把人的道德操守和文化修养都化成“交换价值”,视之如同“成品”,只认标签不认内涵,品味从此去“品”何止千里!梁启超向清华校长曹云祥推荐陈寅恪,曹问:“陈是哪一国博士?”梁答:“他不是博士,也不是硕士。”曹又问:“他有没有著作?”梁答:“也没有著作。”曹说:“既不是博士,又没有著作,这就难了!”梁大怒,说:“我梁某也没有博士学位,著作算是等身了,但总共还不如陈先生寥寥数百字有价值!”(事见黄延复著《陈寅恪事略》)由此可知梁任公学问、胸襟跟曹云祥不同:前者知趣,后者乏味;明乎此则会心微笑可也!
懂得看破功利社会怪现象而发出会心微笑的人,才能洞识“现代品味”的真谛,才可以在交换价值市场上立足且自得其趣。现代人看到不食周粟而饿死在首阳山的伯夷,实在应该发笑,不笑就真是铁石心肠了。在这样精致的按钮时代里,没有这一点品味的人注定寂寞。品无高下,要在一“巧”字耳!美国有个Dan Hurley专写一分钟小说,他有一篇小说的故事说一位汉子半生潦倒,事业屡试屡败,终于决心放弃追求成功,转而向世人袒露心中的失败意识,开设一家招牌叫“温啤酒坏食品”(Warm Beer & Lousy Food)的馆子;岂料人人看了大为赞赏,都说他至情至性,天下一怪,馆子客似云来,汉子从此腾达了。说知趣,说品味,这个人算是正等正觉最上乘了:计穷虑迫、心机震撼之后灵机顿通,既不孤芳自赏,也不随波逐流,结果性情和生计都保住了。所谓“窗内人于窗纸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他深谙此趣。
虽说“花不可以无蝶”、“石不可以无苔”,到底“居城市中,当以画幅当山水,以盆景当花圃”;现代人身在城中,心在城中,殊难培养层次太高深的文化品味;但是,培养求知的兴趣,多少可以摆脱心中的围城。知识可旧可新,可中可西,可真迹,可复制,不必僵持,也不一定都能化成力量,却大半可以增添生活情趣,减轻典章制度消磨出来的精神溃疡。张子高耽悦古墨,梁思成醉心山川,张石公酷爱繁华,说是求“知”求“趣”,实际上也流露出他们对人性的无限体贴。William Empson谈“都邑野趣”(urban pastoral)也可作如是观。品味原是可以这样调节出来的。
董桥认为:“散文须学、须识、须情,合之乃得Alfred North Whitehead所谓‘深远如哲学之天地,高华如艺术之境界。’”他的散文融学养、智慧、才情、辞采于一炉,汇感性、知性、情趣、理趣为一体,具有很高的文学品位和审美价值。
《说品味》一文,可圈可点之处颇多。精致典雅的文字,变化多姿的句法,幽默风趣的笔调,都很值得细细品味,不过,最吸引人的则是弥漫于其间浓郁的书卷气。
在现代商业社会中,所有的一切都成为商品,道德、文化也“待价而沽”。人们关心的更多是物质层面的东西,鲜有问津“精神境界”,而文学也渐渐努力适应大众消费,沦为“快餐文化”。但是,董桥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谈论已被拥塞的现代生活日渐侵蚀、为现代人所陌生疏远的“品味”,书生气十足,此乃为书卷气之一。
在董桥看来,品味是一种微妙玄虚的“意”,是“无体”亦“无物”的“趣味”,它既可寄寓于高雅的文化学问,亦可从庸常平俗的生活中觅得;品味要求一定的道德操守和文化修养,但又须能够看破功利社会的怪现象,有坚持又有所适应;品味没有高下之分,只要能在忙碌精致的现代生活中为自己的性情心灵保留一方自由自在不受拘囿的天地就行。这里,无不流露出作者那种追求闲适、讲求性灵的自觉意识。但是,董桥在极力推举闲适的同时,也提醒人们“闲”中自有使命。因而,文章在悠然闲适的表层下,不时闪动作者另一种深切的关注与焦虑:“庸俗商业社会中把人的道德操守和文化修养都化成‘交换价值’,视之如同‘成品’,只认标签不认内涵,品味从此去‘品’何止千里!”“在这样精致的按钮时代里,没有这一点品味的人注定寂寞。”闲适悠然也罢,关注焦虑也罢,其实都是文化情怀,文人胸襟,此乃为书卷气之二。
作者腹笥充盈,学识异常丰赡,笔墨所至之处,全然摒弃空洞乏味的说教,而顺手拈来,旁征博引种种典故佚闻。这些典故佚闻上溯古代,下追当今,涉及中外,相杂以出,作者运以巧手,调和点染,情趣盎然,此乃为书卷气之三。
董桥的散文被认为远承晚明小品的遗风,近继“五四”白话散文的传统,旁接英国随笔的余绪,行文笔调颇具韵味。如“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一心追求高级文化之神情旨趣,恐怕变得有身如桎,有心如棘,入理愈深,去趣愈远,终致身价太高而找不到市场出路。”文字雍容雅致,意味隽永,此乃为书卷气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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