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梦 林燿德

2023-06-21 可可诗词网-散文名篇 https://www.kekeshici.com

1. 蛰伏

叠纪、三叠纪、侏罗纪、白垩纪……海洋和大地在亿万年间分合推挤,不知花费了几百万年才从海底爬上岸的动物一一陷落在瞬间裂开的深渊。

那是人类无法以爱和恨抵达的太古鸿濛。

那是感性的禁区,没有人进入过恐龙的梦境;而铜的梦境,连最聪明的恐龙也拿不到通行证。铜元素安谧地蛰伏在地球之中,聆听沧龙和蛇颈龙斗争时拍击海水的凄厉音响,聆听腕龙家族狂奔通过旷野的恐怖震动。

2. 结晶

两亿两千多万年前地球就已经出现了恐龙,那是地球上最巨大的史前动物,他们在六千五百万年前谜一般灭绝。直到今天为止,仍然没有谁能够确认活生生的恐龙应该长成什么样子。所有的恐龙都是披满着甲胄一般的皮革吗?他们身上是否拥有某些蜥蜴那种诡异鲜辣的彩色斑纹?甚至,他们可能远在始祖鸟出现以前就长满绚丽的羽毛吗?就连恐龙究竟是恒温动物还是冷血动物至今也都还是个疑问。

在当代,没有任何生物目睹活生生的恐龙,也没有任何生物看过他们的血肉。地球就像是做了一场梦,醒了以后忘记了梦的颜色、梦的血肉,剩下的是失去颜色和血肉的巨大残骸。龙族的化石是梦的证据,却不是梦的本身,谁能让他们回复到已经不存在的记忆中呢?

人类用自己的梦去重建地球遗失的梦。画册上一只只工笔彩绘的庞大爬虫,银幕上互相追逐、彼此撕裂肌肤的古代怪物,那些生动的幻影终有一日成为人类本身命运的预告:也许,恐龙帝国的崩溃根本只是一则寓言,恰好做为现实人间的投影罢了。

人类发现并且证实了恐龙曾经主宰世界一亿五千多万年只是最近一个多世纪的事情,而人类发现铜以及铜的功能则是数十倍于此的史前时代。早在恐龙没有出现的洪荒纪元,铜已经埋伏在地球中不知多少岁月了,其实,他是地球与生俱来的一部分。

他是人类自古已知的元素:原子序29,原子量63.546,在摄氏1083度时开始熔解,到达2595度时开始沸腾。这种充满光泽的红色金属,具备良好的延展性,便宜,适合用来铸币,几乎无所不在;他是地球永不褪色的梦原素。

暴露在潮湿的空气中,铜逐渐氧化为绿色的铜体,比较严肃的称呼是“龄式碳酸铜”,一旦生物吃下了就会中毒、虚脱而死的美丽化合物。

铜如果和硫化合就会形成铜蓝,呈现出幻想般的六万双锥体金属结晶,犹如冰藏的焰苗,在地壳和岩层中以薄板状蛰伏着,有些时候则覆盖在活火山的表面,记忆着上一次爆发时的惊骇。铜蓝的色泽不是真正的蓝色,而是一种“流动的琉璃色”,自青黑过渡到靛青,或者夹带着条痕式的铅灰,或者转化为光滑的漆黑色。

自潜藏的矿脉来到地球的表面,无论借诸火山之口或者人类的双掌,铜从不裸身,他总要和各种元素结合为各种彩色的物质,直到他与人类的脑和心也化合为一。从古代的铜器到现代化的导线和电铸版,像他记录着火山的身世一般。忠实而坚硬地记录着人类的梦。

3. 分身

也许地球上所有的铜原子都是同一个整体(可称为“大铜”)分裂而出的分身。没有性别,没有爱情,但是他们也有他们自己存在的法则。

4. 诅咒

人类最初制作的铜器,包括了狩猎刀。人狩猎野兽也彼此狩猎。人与人互相狩猎名之曰“战斗”,涉及人群与人群之间的则叫做“战争”。结果通常是战胜的一方取得另一方的奴隶、女人与土地。

最早使用铜制武器的是蚩尤。《云笈七籤》卷一百记载着蚩尤他“兄弟八十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简单地说,这则记载指出,中国的先住民之中,大陆南方的部落首先使用了铜制的头盔。这是传说,传说是一种比史学家看得更清晰、更准确的谣言,用来记忆那些无根据也无线索的真相。

人类的战争使得铜的锋刃舔舐了血液的滋味,虽然古代的青铜宝刀来不及和钢刀交锋就已经被铁制的兵器取代了,但是那些炼刀锻剑的神秘传说本来就令嗜血的人类感动莫名。例如刀匠将自己的血肉混融进高热的炉腔,把自己灵魂的意志贯彻在铜合金的分子结构中。

那毕竟是玩刀人强加于铜的意志。铜本身逐渐产生了类似人类的思考;他逐渐和人类不可剥离、成为“人”的记录者,是以鼎的出现做为临界点。

沸腾的铜、锡、铅合金在一定比例下构成了青铜器的配方,一旦倾倒到“陶范”中,就会形成设计者心目中的器物。铜的性格因为锡与铅的加入而默默改造了,他的熔点降低而冷却后的硬度增加。沸腾后的冷静使他成为一个厚重的鼎,在合金形式的锁扣下,鼎身周围凝塑出各式各样的图象,饕餮的脸孔、凤凰的姿势、龙虎的纹身、鱼兽的混种、牛羊的肢体……幻觉的、写实的、神话的或者生活的,人类世界所创造出来的奇异图绘浮露在鼎身上,各种图腾以一定的秩序排列着,构成一个无言的小宇宙。

从这一刻起,铜鼎中的铜原子不再是大自然中单纯静默的铜元素了,他已经和人类的世界混合为一,在无言的形体中寓藏了人世的狂烈喧嚣。当一个部族败亡之后,铜鼎便背起他们的历史,忍辱负重,隐身在废墟的瓦砾中,或者终究站立在另一个种族用以自豪的博物馆橱窗中,恒久展示他身上迷濛的图腾。即使铜鼎被熔解,铜原子也无法再回到鲜亮无知、充满真趣的矿物世界,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流动在人的世界中,漂流在欲念的海洋上,变化成各种形状,和不同的元素结合,终究布满地球,参与了“巨大的人类垃圾”的终极状态。

纪元前三世纪,一座高达三十四公尺的阿波罗铜像在一连串强震和兵燹之后倒塌在爱琴海中的罗得斯城。这些曾经结合成巨大太阳神雄姿的铜块,在一千年后被穿上白袍的阿拉伯侵略者卖给了犹太商人,这桩交易动用了一千匹骆驼才将巨大的废铜块一一运走。直到今天,那座阿波罗像上的铜质仍然流离在人间的不同角落,变成数以亿万计的分身,寄藏在各种铜币、铜壶、铜罐之中,甚至,悄悄地潜入了一束横亘城市地底的电缆中。

铜的命运已经被人类诅咒。

5. 象征

当有智慧的碳水化合物发现了自身的脆弱时,习惯用无机的金属来比喻那些他们难以割舍的事物,或者用来强化他们的精神弱点。金石象征友谊;钢象征意志;而铜呢?也许有延展性又能够和各种元素化合出瑰丽色系的铜,更趋近易于变质的爱情?

6. 镜面

春秋时代的铅镜质朴而轻巧,到了两汉逐渐发展为华妍而厚重的形态。在大清帝国时代引入玻璃镜以前,不论是狗屠之辈还是理学大师,想要清晰地认识自己的脸孔,总得揽铜自照。磨光的镜面显现不同的脸孔,自无怨的青春到死前的诀别,自现在此刻到无数此刻构成的过去,自一个世代接续另一个世代,自一个家族转移到另一个家族,真正逐渐老去的只是背面的镜钮和纹饰。

在同一枚铜镜的正反两面,显现了两种相背的时间观念。光滑的镜面只能反映人们的脸孔而没有自己的脸孔,所以时间对镜面是没有意义的:布满纹饰的镜背不能反映人们的脸孔却拥有独特的面相,因此他也被光阴所烙印。

铅壶滴漏曾经断断续续滴过遥远的古代,幽幽醒来的镜前人抚摸自己沧桑的颜面低吟:“铜壶漏断梦初觉,宝马尘高人未知。”在历史上最黑暗的一个夜晚,当滴漏也不能说服时间继续前进的不眠之夜,自伤的诗人像是镜面一般反映出生命的空洞。

不论是弦纹、云雷纹、涡纹、绳纹或者环带纹,或者那些带着邪气的蟠虺与鱼龙,镜背上的铜雕被感伤的指纹浸染侵蚀,飘逝的惨绿青春正悄悄凝结成纹路间的铜锈。

7. 时间

铜,原本是不懂得何谓时间的。但是,做过梦的铜,都会跌入时间的陷阱。

8. 铜山

古代的某一夜,汉朝一个伟大的皇帝梦见自己登天不成,有个黄头郎推他一把,总算把他推上了天顶。梦中的皇帝回头瞥见黄头郎的后衣破了洞,醒来以后他总是惦记着那个奇怪的梦。不久,皇帝闲步到一座四面环水的看台上,看见一个船夫后衣破了个洞,他想,也许这个船夫就是上天指派来帮助我的贤人。于是他便召来船夫,给他高官厚禄;又派相士为船夫看命。相士说:“这位先生会因贫饿而死。”

皇帝说:“只要我高兴,谁又饿得了他。”

于是皇帝将一座铜山赐给了这位无功受禄的船夫。

拥有铜山的船夫终究饿死了,因为他得罪了太子,恰巧太子又非常顺利地继承了皇位。

据说那个皇帝就是汉文帝,而那名船夫叫做邓通。这个故事很无聊,但也很写实。邓通靠他的铜山也无法违逆他的命数。而铜山也有自己的运势,否则就不会出现“铜山西崩,洛钟东应”的说法了,究竟铜山也有崩毁和矿废之日。

三年五年都无所谓,邓通总算是个响亮过的名字,一步登天的人其实是他而不是皇帝。邓通在放弃船夫生涯后就不曾真正的活过——不曾真正生活在现实之中,他只能活在皇帝的梦中,他是进入别人的梦以后,再也走不出迷宫的那个人。

9. 铜梦

一块废弃的铜片说:“我梦见我变成了一个人,这个人想利用铜来延续他的存在。”

10. 流变

一块废弃的铜片,在飘流人间数千年之后,又被投掷在高温的熔炉里重新提炼,洗浴身上所有的杂质。他重新融入精纯的铜浆之中,和所有的同伴化为新的整体。

他曾经在铜山中和其他元素结缡为幻美的结晶,曾经被融铸为琼古时代的巨鼎,曾经是皇帝花苑中伫立台阁上的铜鸟,曾经被压缩为打印上年号与币值的制钱,曾经被僧人牢牢钉死在山门上成为衔住门环的狮头环扣,他又化身为扰人的滴漏、夜夜震动易碎的诗人心房。那些记忆渗透在他的梦中,而沸腾的锅炉正将一切的意识都煮成氤氲的蒸气。

当他清醒过来,已经成为一具魁梧塑像的颜面,迎着晨曦,他感受到清凉的南风。眼前是一座城市,一层层的楼房乱中有序地铺展成巨大的扇形视野。到了正午,他被娇纵的阳光晒得烫热,焕发出强烈耀目的金属色泽,车辆们都得绕着他台座周围的圆环缓缓通行。

塑像傲视的立姿成为市景的一部分,他不再是一群铜分子的凝聚体了。即使过去的历史已经模糊得无法辨识,他却毫不在意。

他开始相信自己是塑像人物的化身,他甚至顿悟到什么是寂寞。对于铜本身而言,寂寞是一种根本不存在的情绪,他也曾经蛰伏在看不见光的矿脉深处,地球自转了几十亿年也不曾让他如今一般触发寂寞的念头。接着,他慢慢相信自己拥有心灵,意识到自己正在无声地意识着这个世界。从行人的眼光中,他看出了塑像人物和人民之间那种既熟悉又疏离的情感,他从人类眼光的变化体悟出崇高和敬畏之间的不同。崇高是一种无法用言词超越、更谈不上有任何可能被具体描述的心灵震撼;而敬畏,仅仅是一种避凶趋吉的礼仪。

他也开始意识到这座铜像似乎也寄藏了人类的梦,而且是许许多多哭嚎失声的梦。他遁入塑像尊者的生命史里,体会这种身着戎装,僵直地站在市区中央的困惑。

塑像人物生前最骄傲的手势完全呈显在台座上方,塑像的脸庞上也镂刻出一连串战争遗留下的凿痕。

塑像人物本身的残梦也入侵了清醒的铜材。

颜面上的铜,也开始目睹那个人过去的荣光,每当他举起右拳向忠诚的子民们宣告祖国人民的使命时,无数人群如痴如狂地被那种神妙的手势导引……

颜面上的铜,早已失去了光泽。他最后学到的情感是自怜。灵巧的鸽子在塑像的肩授和军帽上漫无节制地排泄。随着塑像的陈旧,路人不再有崇高的震撼,不再有敬畏的眼神,他们以鄙夷取代了礼赞;最后路人连鄙夷的心情都没有,他们回报塑像的是无表情的冷漠。

在这座城市有史以来首度被侵略者攻陷的时候,铜像的眼睛流出了金属结晶构成的泪痕;他仍然屹立着,直到这座城光复之后,才被自己的同胞推倒,送进陈旧老迈的炼铜厂。从每一个城市送来的、一式一样的铜像如同巨大的弃尸,无礼地横陈肢体,彼此压挤,等待着分解,以及毁灭。

颜面上的铜块再度被解放了,但是马上又被模铸成形,这次他被分割成几百发尖锐闪亮的子弹。当他们以高速呼啸着破空的穿入人体,一切多余的梦境都在血光中归于寂灭。

林燿德的散文创作具有很强的实验性和开拓性,他以文学语言处理知性的素材,把许多概念及名词与文学本身作有机的整合,从科技文明、人类历史、战争、科幻、性灵、自我等各种角度,揭示现代人类的真实面貌。在这篇《铜梦》中,作者托铜成文,笔思穿梭于地理、生物、化学、人类文明史等方面,各种术语和谐地融于文本中。如开篇四个地质名词一下子就把他的语言风格呈现出来;但诸如此类的专业名词一方面也给阅读者带来较高要求——若不理解“蛰伏”一节开首的地质名词,便会以为恐龙的出现很突兀,文章前后没有逻辑联系;另一方面也精简了行文,显示了作者跳跃性的思维方式,写作时兴之所至,信笔拈来。然而,这篇散文并未因此而艰涩,却有一股浓浓的诗意透过各样各式的铜的梦境扑面而来,这些名词更为诗意添加了一份玄秘。

《铜梦》的诗意不仅在于“铜梦”的梦幻色彩,还得益于各种意象的选择:让人心眩的七彩、背负人们思想让人迷濛的厚鼎、交叉着两种时间观令人伤感的铜镜、让人敬畏复遭人漠视的铜像等等,都让人于浮想联翩中惊喜、喟叹。古典的氤氲与现代的歧义相交织,意象处理上的内在诗性与解构手法带来的多重主旨并行,幽幽铜梦像铜化合物的蓝、绿色调可爱诱人而又神秘。意象是作者感性知性内涵重叠后在作品中的表现,它所承载的超过此物本身,具有延展性。“铜”不再是“鲜亮无知、充满真趣”的元素,它因其化合性、实用性与人类发生无法割舍的关系,它是人类精神文明、物质文明、社会历史发展的忠实见证物,是人类“梦”的证据。但它又涉入历史,它的梦便是历史。

铜在做梦,也曾经做过梦,梦的都是人类的历史活动。但铜不断被熔化、被赋予各种形状,铜梦也一次次地被打碎归于虚无。历史被割断,一切记忆都在现实的大熔炉中被“煮成氤氲的蒸气”,挥发得无影无踪。这是林燿德对历史真实性的质疑,也是他对缺乏历史纵深感的现实的潜隐批判。对历史书写的质疑是他对历史的解构,解构又是以林燿德为代表的台湾“都市文学”的共同倾向。他曾在《八十年代台湾都市文学》一文中,明确宣告他们对一切神话及其模式“都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怀疑与反叛”。

《铜梦》对历史真实性的解构是以寓言象征形式实现的。此处的“寓言”已不再是往昔短而理性的寓言故事。作者首先通过恐龙的失而无踪的事实,展示了人的认知能力的有限,也许它正好是“现实人间的投影”罢了,表现出强烈的历史虚假性及对人类命运的担忧。而此后的铜梦就是在具体诠释作者这一命题。铜“忠实而坚硬地记录着人类的梦”,它自从走进人类的梦后便再也找不到诺索斯迷宫的出路。特别是它成为一尊都市符征——塑像后,它自觉地将自己的心灵融入塑像人物的心灵中,清醒的铜材再一次失去清醒。可它体悟到的是什么呢?寂寞、自怜。站在偌大的都市中,它的生命史被囿于铜像中,都市中人人都生活于“无表情的冷漠中”。它所代表的历史不仅被人遗忘,它作为历史的证据被模铸成比人更冷酷的枪弹,历史便在“高速呼啸着破空的穿入人体”的快意和绝对的冷漠中归于寂灭。作者一面叙说着铜的梦境,一面不断地为铜赋形;一面书写历史,一面又质疑历史书写,表现了一种清醒的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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