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蕻良《有人问起我的家》

2018-07-31 可可诗词网-散文名篇 https://www.kekeshici.com

端木蕻良(1912—1996)

原名曹京平,辽宁省昌图县人。1932年考入清华大学历史系,同年加入“左联”,发表小说处女作《母亲》。新中国成立后,主要从事历史题材的戏曲和小说创作。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大地的海》、《大江》、《大时代》、《上海潮》、《科尔沁旗草原》、《曹雪芹》,中短篇小说《新都花絮》、《风陵渡》、《红灯》、《红夜》、《雕鹗堡》、《江南风景》,散文《墨尔格勒河》、《风从草原来》、《花一样的石头》、《怀念老舍》等。

有人问起我的家

有时我收到陌生者的来信,对我投下了亲切的感想和探问。

而使我感到一种内心的悸痛的,是一个漂流在异地的年轻的孩子的狂热的来信。他的热情,照见了我中学时代的追求和梦想,唤起了我对故乡的不可摆脱的迷恋,使我感受到人类心灵交感中的热爱。而最使我痛苦的,是他问起了我的家“是在东北角上的哪一点”?

在我答复他的信里,我却把这个问题轻轻略去,没有提起。

要我说我的家乡,是很困难的。我不怕小鬼子的特务机关会采访出我的尚滞留在失去的地面上的亲爱的人,因为我的供状而使他们受到了株连(并不是为了英雄)。虽然他们的王道就是这么样神经衰弱的,初不用其怀疑。

使我最大的不情愿,是故乡在我的眼里给我安放下痛苦的记忆。我每一想起它,就在我面前浮出了一片“悲惨的世界”。当然在别处我看到浓度比它更重,花样比它们更显赫的可怕的悲痛与丑恶。但是,请原谅,那是我的降生地。它们是我第一次看见的人间的物事。

倘能逃避痛苦,我敢以生命打赌,我绝不愿意和痛苦为邻的。所以我也需要忘却。

我的家的所在地,你在地图上可以找到。

翻开地图,你可以看见“科尔沁左翼后旗”,“科尔沁左翼前旗”,“科尔沁右翼后旗”,“科尔沁右翼前旗”。

那上面就有我的所谓的“家”的存在。

倘若你翻的是《申报》五十周年纪念地图,那么你会惊奇怎么地球上会有这么一片可爱的娇绿,说它不是海,你会摇头的。然而这就是土地,而且是曾经失去了的。

我生长的村子,叫做“鹭树”。在我出生一个月光景,就在一个狂风暴雨的晚上,在我母亲的乳房下,坐着颠簸的大车,渡过了滚滚黑泥,突过了土匪的袭击,逃到了城里。从那之后,我没有见过“鹭树”。

我们便卜居在城里,那城是并不怎么“秀丽”的。

我看见白薇女士写的《我的家乡》,她以婉约的感觉,写出那人间美丽的回忆……倘我和她相识,我一定去到她的家乡跑上一圈,尤其是她们的古老的宅第。

可惜的是我的家乡是在那荒凉的关外呀,它不会有江南的旖旎,你只好堵上耳朵,任凭它去唱“大江东去”罢。

虽然不是那么的二十七八岁的娇媚的小姑娘,“但对故乡,是不由心中选择,只能爱的”。

虽然在不久以前,屯住在西北的东北的健儿们,想起故园的河水,屋宇,先人的坟,嫩弱的妻女……喊出了“打回老家去!”的呼声。而马上就接到了高级长官的训话:“当军人的是不该想家的,想家就是罪恶。”

我是没有那么飘然的襟怀的,也不那么有出息,我是牢牢的纪念着我的家乡,尤其是失眠之夜。

在过去,我是从不想家的。小时候我看过了爱罗先珂的《狭的笼》之后,我就把“家”看成封建的枷锁,总想一斧头,将它捣翻。现在好了,用不着我来捣,我的家已经在饥饿线上拉成了五段。从江南到东北,倘若我想把我的家人看望完全,我要在这五千里的途程之中停留五段,而那最后的一段,我依然不能看见。(假使你能知道我的家只有几个人的时候,你会感觉到契诃夫所写出的含泪的微笑了。)因为在九一八之后,我提着脑袋去看了他们一次,又提着脑袋回来之后,我的智慧,告诉我,还是顺从母亲一次吧,母亲的头发全白了。

说故乡带给我以痛苦,那是由于人事,倘然单单专指风景,那也是美的。

我家住的街叫“杏树园子胡同”,要在四月光景,向外望去,满眼都是杏花,梨花,樱桃花。虽然说以杏树著名,但是我却不喜欢那儿产出的杏,上至“桃核大杏”,下至“羊巴巴蛋杏”,我都不喜欢。我喜欢的,却是那柔若无骨的“香水梨”,那可爱的梨呀。贝多芬说:“为了真理,一个王国也不换。”但是要是为了那梨呀,两个王国我也换,我要换的。但是如今,我们的主人,赔去了五个王国,我却不许吃那里的梨。

香水梨。

我对你含着情人的怀恋。

我只要再吃你一次。

在我家的西边是西河沟。那里的风景曾在我的第一个长篇里被描写过,那完全是真实的。北边是僧格林沁的祠堂,有几百株白杨在萧萧地响着。东边有老爷岭遥遥在望,可以使人幻化出千奇百怪的梦想。

西河沟对我的爱是无限的。那地方没有人,樵夫不会和你碰头的,他只能用斧斤声和你谈话。打雀的哨子你也不会听见了,因为“小满”压根儿过了。那地方,我常常去的,有一次,一本《呐喊》,也是躺在那一棵倒在水面的树上看完的。我还记得那树面和流水相吻的地方,长出白酥酥的须根,用手抹抹,并不那么容易掉的,有时也有小鱼偷着啄一下,又掉头跑了。

听着小鸟的溜鸣,我能在那里留恋上四五个钟头。倘若能不吃饭,我就不走。有一次我用手在水里留住了一条小鱼,我就在泉眼里洗净了它,(那泉眼有时会在冰点下二十度)将它生吞了,真是原始人的喜悦。

我虽酷爱自然,但我却更爱那第二自然的。有人说我把自然给神化了,其实是过虑的(我自信没有这大法力)。“海在笑着”是高尔基有名的句子。但这种描写方法是和我无缘的。我倒另外服膺一个名家的说法。他说:“有些神经质的,脑力有微细发展的,情感易于触发的人,具有一种对于自然的特别的观察,对于自然的美的特别的感觉;他们会注意到许多的角度,许多不易把握的微细的部分,而描写出来,有时恰到好处,十分的配适;因此图画的大线条反掩隐过去,或竟无力予以捉握。对于这般人可以说,他们最容易得到的是最美的香味,他们的话语是芬香的。”他又说:“……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人最难的是脱离自我,而潜思自然的现象。”

倘使我能专在风景上用功夫,故乡对我是有福了。可惜是它告诉我更多的人事。

我原是喜欢巴尔扎克更甚于莎士比亚的。

什么时候,我能回到家里去再吃一次那柔若无骨的香水梨。

我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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