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别离的故事》

2024-06-19 可可诗词网-散文名篇 https://www.kekeshici.com

那时是何等的青春年少。异国那四季如春的山城,是我出生的地方;离开它的前几天,我觉得我正在做一件大事。欢喜成天在我的眉间舞蹈,连走路,也轻飘飘地几乎要飞上天去了。

一天中午,妈妈带我上街,就在一家常去的面店,给我点了我最喜欢吃的饺子面汤。

“孩子,你离开家,最留恋的是什么?”看着我狼吞虎咽,妈妈忽然开口问道。

“我?”我一面吃,一面含糊地答道,“我留恋的是我的学校,我的同学们。”

“家呢?”妈妈的语调中微微有些失望。“你一点也不留恋吗?”

“家?”这个问题几乎从来没有在我的心中引起过注意,我怔了一下,才觉得有些愧意,连忙补充道,“家当然也留恋。”

妈妈大概听出这并不是我的真实想法,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便默然了。过了一会,她又抬起头来问我:“你离开的时候,会不会哭?”

“哭?”我哈哈地笑了起来。“男孩子,怎么可以哭!”

妈妈笑了一笑,但我觉得好像有点勉强。我不大明白,她实在是怎么想。

离去的那天上午,我仍在兴高采烈地向邻居道别。自己一边想着,午饭一吃,我便要出发,横过太平洋,远走高飞,留下惊异的他们,心中便觉得过瘾。刹那间,我便以为自己是引人瞩目的人物,一种莫名其妙的虚荣心便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满足。

时间毫不留情地在我的身边滑走,这“最后的午餐”,一下就伸到我的面前,我突然觉得心沉了下去。全家围坐在一张桌子边,吃的是鸡粥。刚吃两口,妈妈突然掩面而去,我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但却拼命地忍着,只顾低头一口口把粥往嘴里塞。突然呛住了,我抬起头来,正想咳一下,却瞥见爸爸一边吃着,泪水却无声地流了一脸。

我怎样都抑制不住了,“哇”的一声,便冲向洗脸间,在那里没命地哭了起来。就在这时候,我才有些意识到,我这一去,就意味着永远不能再回头。但在这以前,不知为什么,我总有个错觉,以为这不过是一次远行,去了还会回来。

但,我就像只断线的风筝,永远也回不去了。

爸爸妈妈千里迢迢跑来探我的时候,已经是十五年以后的事情了。这一别,竟会如此长久,当初我怎么会想得到!

我只记得,那年,当我走向海关时,送行的人们被铁栅栏隔在一百米以外。我提着手袋,一步挨着一步地走,并且频频地回过头去,往人丛中寻找爸爸妈妈的踪影。

我终于见到,爸爸和妈妈正在那边挥舞着手。我的眼泪又涌了上来,我放下手袋,无力地举起手,招了一招,连再多看一眼也没有勇气,便回头顺着人群向前流去。等我想到再看他们一眼时,我的视野已经给建筑物挡住了。爸爸呢?妈妈呢?全都看不见了。

就这样,我便踏上人生的旅途。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心顿时好像给分隔成几片。

要知道,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的身边半步呀!

那时,我才十六岁。

 

 

一整夜,雪就下个不停。清早起来,映进眼帘的,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我的心,也像外头的气温一样,冷到零下二三十度。

她为我送行,我们漫步在雪地上,一脚踩下去,雪就几乎涌到膝头上。阴霾的天空中,雪片仍在不断地飞旋着飘飘而下,轻灵灵的,密麻麻的。走了一大段路,彼此仍旧一言不发;大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惟恐一句不恰当的话,会掘开暂时还隐藏在地下的伤感的泉源。

竟然到了火车站。竟然到了开车时间。

“这就走了?”她裹着蓝白方格头巾,隔着车窗,问我。

我点了点头,不吭声。我知道,只要一开口,我的泪水就会汹涌而来。

“还会来吧?”她又怯怯地问。

我又点了点头,尽管心中十分茫然,因为我知道我要走得很远很远。

火车猛然颤抖了一下。好像给铁锤敲了一下,我的心一缩,我看见她急遽地背转身去,两滴泪水似乎滴在我冰凉的心中。

在我的印象中,仿佛有一种朦胧的什么。然而大家从来没有承诺过什么,既无言,也未曾示意。

在大雪纷飞中,彼此心里都明白,这大约是最后一面了。而我不远千里,来到这边塞,原也只为说声“再见”。

 

 

由南向北,再由北到南。

但,路线已经不尽相同了。人的一次来回踱步,想要准确到一厘不差地回到原地,本来就不可能;何况人生的变化!那五千个日日夜夜,堆积在我的生命中,为脸上皱纹的出现,开了道路。

古都的最后一晚,流泻着令人留恋的柔意。我缓缓地在大街上走着,多少心头的浪花,又重新在记忆的长河中跳出。

在情感上,他是我的兄长;在事业上,他是我的师长。当我去告别时,他无言地笑着,拿出一堆刚蒸熟的螃蟹,招呼我一起吃下。

淡黄的灯光照了下来,院子里寂静一片。我们似乎没有很多话说,也许,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也许,要说的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热爱生活,热爱人类,热爱书籍。”这是他对我的临别赠言,我一直记得一清二楚。它屡屡阻挡了偷懒和退却的想法,尽管历尽挫折,我总算还能够维持这份兴趣,直到今天。

今天经过码头,偶然见到小贩在那里摆卖螃蟹。我的心啊,不禁又飞到了那淡黄灯光下的屋子里,飞到五年半以前的那个沉默的晚上。

他留我住那古都的最后一晚,然而我不能,我还要回去收拾行装;因为,第二天一早,我便要南飞了。

他送我到大门口,缓缓说道:“再见。”

我知道他是个很洒脱的人,加上多年来惯于走南闯北,他说再见便再见,绝不拖泥带水;但我却仍听得出“再见”声中的伤感味道。

我们就这样分手了。巷子里灯光暗淡,街边没有青青的杨柳,只有一棵棵梧桐树。那些秋风吹送下的叶子,相互拍打着,怅然地在微带寒意的夜空中,“哗啦啦”地响动。

 

一九七九年三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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