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牧《潮汐和船》
海洋,多么的无边无际,辽阔深邃!这是世界上一切生命的发源地。这是地球上最巨型的动物的藏身之所。陆地上最高的山峰,最深的海洋完全可以把它淹没。地球上有四分之三的区域都是海洋。你凝视着海洋,有时真和望着星空一样,会涌起一种思索时间和空间的微妙、深远的感情。
当我们半裸着身体,在银白色的海滩上嬉戏,悠闲地拣拾着那些钟螺、蜘蛛螺、扇贝、冬菇贝的残骸;或者,掘开白色的沙蟹的洞穴,和那些被渔人形容为“沙马”的疾爬如飞的竖着眼睛的小家伙赛跑;或者,静静地躺下来,听着惊涛拍岸的那种雷吼般的声音,看着蓝天上朵朵轻轻飘浮的绢花似的白云,可以说都是很有情趣的事。但是,超越于这一切的,却是在血红的太阳刚刚冒出海面的时候,看渔船扬帆出海。或者,夕阳快要西坠的时候,渔船回来了。吹天狗螺的声音低沉地播送着,彪形大汉们挑着一箩箩的渔获物,吆喝着涉水登岸来了。这一类场景都使人感到一种生气勃勃的、奋斗和劳动的欢乐。
船是平常不过的东西,然而也可以说是十分奇妙的东西。一个海滩,只要有船,就不会令人感到寂寞了。好些海滩,原本是异常荒凉的。我到过一些孤悬海上的小岛,那岩岸的景象,甚至可以说有些骇人:长满了牡蛎和藤壶的巨礁,像太古时代的怪兽一样,蹲伏着、匍匐着。礁石上面,好似披着深褐色的毛毯一般,长满了各种绿绒状的、菌蕈状的海藻。海螺背着坚硬的壳,在石头上蠕动,或者,就像一枚枚螺丝钉楔死在木头里一样,牢固地贴紧着岩礁。海上呢,五颜六色的水母盲目地漂浮着,仿佛是全无生命的东西一样。远处的浪潮镶着银白色的花边,不断地向海岸冲击而来,越近岸边,气势越猛,终于撞击在岩石上,激起了飞溅的水柱和浪花,发出天崩地裂、鼓震雷鸣一样的巨响,这种偏僻小岛的岩岸,和那些辽阔的、游泳者云集的细沙海滩的景象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它寂寞、荒凉、原始、粗犷。在这种地方,人有时会忘我地发生这样的遐想:说不定在那块岩石后面,会突然出现一个拿着粗石器、前额倾斜、口吻突出、目光迷惘、说话咿咿哑哑的原始人来。因为今天我们在这些最偏僻的角落里看到的景象,和几万年前、几十万年前我们的远祖所看到的并没有很大的差异。但是,无论怎样荒凉的海滩,只要有一条船出现了,情形就突然改观,这海滩再也不是那么寂寞了。通过这一条船,它可以和其他陆地、和整个世界联系起来。有时,乘着轮船渡过重洋,到了海水蓝得像墨,海豚像顽皮的小孩一样毫不客气地逐着轮船嬉戏的大洋中间,这时候,天苍苍,海茫茫,波涛汹涌,水天相接,偌大的轮船,竟像一件儿童玩具般在一大锅沸水里面簸荡。四围看不到一点陆地的暗影,也看不到一只飞鸟。突然,远远的水平线上一艘轮船驶来了,起初只是一颗黑点,越来越近,船的轮廓分明了,如果那不是一艘被怀着恶意者所操纵的船的话,两只轮船就会互相拉响汽笛致意了。这时,你也会像在荒凉的海滩上看到船一样,感到热闹,感到新鲜,感到亲切的友谊。在一刹那间,对于人类文明的这种产物——船,突然涌起异常强烈的感情了。
船,像一根小小的钥匙却能够打开大锁似的,它打开了海洋的门户。
船,像闪电划破了黑夜的长空一样,它划破了海洋的胸膛。
船纪录了人类的勇敢、智慧、毅力和许许多多艰苦的斗争。
因此,本来是全无生命的船,人们却往往把它当做有生命的东西来看待。几十年前,那些趁着季候风紧傍着海岸航线行驶、到南洋去的广东的红头船,每一艘的船头,都画上两颗圆瞪着的眼睛。这使人看来,仿佛就像是浮在海面的大鱼一样。在新加坡的通海的河汊里,我曾经看过密密麻麻地麇集着这种瞪着眼睛的中国船,组成了奇异的图案。好像每一艘船都和安徒生童话中的人鱼一般,会讲出一段英勇瑰奇的故事。自然,现在的船是再也不髹漆这样的眼睛了。然而当你看到一艘新船沿着滑板下水时,人们欢欣鼓舞烧着爆竹,在船头贴上红纸、扎着彩带的情景;当你想到当轮船在航程中为死人举行海葬仪式,围着沉尸之处绕三个圈子的时候;当你想到在战斗和捕鱼的时候,船队可以配合得像一个人一样,这时刻对于船,我们可能仍会像古代的人们一样,觉得它“活起来”了。船仿佛成为世间的一种动物新种,而以操纵者作为它的脑子和心脏了。
凝视着船队扬帆出海,不断变幻着颜色的海水无可奈何地让路的情景,我有时会想起古代的航海家。不仅是郑和、地亚士、哥伦布、麦哲伦……这一类的航海家,还有那些更古老的没有名字的水手们。从世上第一条独木舟到原子破冰船,这条道路该有多远呢?我想它恐怕要超过几万年的吧。第一个从树上下来生活的猿人,第一个用火烤东西吃的原始人,第一个抓野马来骑的猎人,第一个从草里找出五谷来播种的农人,第一个挖独木舟的渔人,都应该在人类历史博物馆里各各立个铜像才好。想想现代的航海有时仍要遇到种种的困难,古代驾着独木舟在傍着海岸航行、或者在珊瑚礁间穿梭来往的原始的水手们,他们该要冒多大的风险呵!那时鲨鱼在他们的船旁,随时伸出个背鳍来;旗鱼用尖咀插进他们的船板;或者,顽皮的海豚掀翻他们的独木舟,一定是寻常的事。然而,太古时代的人们没有畏惧,一代代坚持下来,终于独木舟进步了,年积代累,一直发展到有了原子破冰船。这种船的钢壳撞碎几尺厚的坚冰迅速前进就像灵巧的姑娘们剪布一样的爽利。然而,即使人类已经进步到这样吧,凝视着海洋,仍然使人纪念着地球上的第一艘独木舟。
就是不去思索太古老的事情吧,想想比较近的,人类用钢铁造船,在船上安置蒸汽机,都只有一百多年的历史罢了,航海用罗盘指示方向,也只有千多年的历史罢了。在这之前,或者更古老的时代,连铁钉也没有,而独木舟又已经发展起来,那该怎么办呢!据说古代的北欧人,驾着原始的船舶航行的时候,就常常随身带着几只鸟,当船航入大洋,四望茫茫,就放出了鸟。如果鸟向后飞回去,就说明前路尚遥;如果鸟飞回船上就说明前后离陆地都十分远;如果鸟飞向前去,就说明陆地近了。据说七、八世纪的时候,波斯船和阿拉伯船,也还没有铁钉,只用椰子树皮制成的绳索来缝船板,再用脂膏和粘土涂塞缝隙;一遇到大风暴,整条船就散裂了。想一想古代的人们驾驶这一类木船是个什么味道吧!更何况那个时代,在桅杆上挂着髑髅标志的海盗船又纵横海上,更何况那个时代,人们关于海洋流传着许多惊心动魄的恐怖的传说!一直到哥伦布的时代,画家们所画的海洋还是像希腊神话似的,充满了许多的海怪。那个时代,水手们把船向茫茫的大洋驶去的时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他们在漆黑如墨的夜里,在甲板翘首辨认北极星,或者在白昼,当黑云垂下了尾巴预示风暴即将降临的时候,那种紧张的心情我们今天还依稀可以想见。怪不得古代留下来的洞穴壁画中,驾船和攻战、狩猎一样,是最吃香的题材了。中国的古墓有许许多多船舶的模型,古埃及和腓尼基的洞穴壁画中许许多多都是航海图,这表示了古代人们对于航海者多么深情的赞美!多么由衷的倾心!
地球上,海洋把一块块陆地分裂开来,然而船,看起来十分平常的船,在海洋上穿梭来往,构成了一条条无形的虚线,仿佛又把大陆、岛屿都缝合起来了。早在铁甲船、钢壳船出现以前,单单靠着木船,这个地球上陆地的联系缝合工作就已经基本告成,这真是伟大的壮举!就正因为这样,本来没有一株棉花的欧洲,出现了大片大片的棉田;本来没有一只绵羊的澳洲,出现了像云海一样的羊群;本来没有一株甘蔗的美洲,长满了如林的甘蔗;本来没有一株橡胶树的亚洲,出现了许多绿色的橡胶之岛……!我知道你想说这种情况和罪恶的资本主义制度的发展史密切关联。是的,完全是这样。在那些年代,正不知道有多少奴隶在频繁的航海活动中精疲力竭伏尸在船桨上,正不知道有多少奴隶的尸体填了鱼腹。但是,尽管如此,血腥的历史仍然掩盖不了劳动者智慧和创造的光辉。如果说,在旧时代,在剥削制度的镣铐之下,运用比较笨拙的航海工具,人类尚且能够创造出如此光辉的业绩,在劳动人民翻了身之后,在不远的将来,整个资本主义制度在地球上埋葬以后,“四海一家”的景象该是何等可观哪。
每当我看到我们的船舶,迎着晨曦,趁着浪潮出海的时候,总是要涌起一种亲切向往的感情。登上人民的炮舰,抚摸着发亮的大炮;或者坐着鱼雷艇,像草原跑马一样,在海上疾驰,听任浪花迎面喷溅的那种豪迈、幸福的滋味,暂且不去说它了。单讲在渔港,遇上什么节日,譬如说端午节吧,装上收音机、推进器的渔船一艘艘回来了,顷刻间渔港里的船桅形成一个奇异的没有树叶的森林,一个个风杯在上面飘舞,每一艘渔船主桅上挂着的、渔民在上面观察鱼踪的绳椅也在迎风摆荡。每当看到那些船,就有一种像孩提时代过年一样的那种欢乐。它们带回来多少勇敢、智慧和毅力的故事呵!渔夫们,露出了古铜色的、肌腱饱满的胸膛,脸孔上刻下了由于烈日和海风的考验而产生的深深的额纹,他们讲述的许多海上的故事,大抵和《天方夜谭》、《聊斋志异》一样的神奇。他们,有的拿着个鱼炮坐只小艇就敢于去炸大鲸;有的曾经抱着一根桅杆在海上漂泊过几昼夜;有的善于坐在桅顶的绳椅里,一看海面冒起的泡沫,就能辨别那是鲹鱼还是鲣鱼;有的伏在仓板上听水声,就能确定下面有什么鱼阵正在游过;有的能够潜水两三分钟,在海底掀开沉重的巨石,眼明手快地把一个个急速爬走的鲍鱼抓住;有的又像猿猴一样的敏捷,攀着桅杆几下子就能够爬到顶端去;还有些船曾经用几门土炮轰击过海匪的火轮,有的渔人潜水时用一柄尖刀和鲨鱼搏斗过。他们都聚集到海港里来过节,互相倾诉着动人的经历。请想想那是多么热闹的事,节日过了,龙船赛去了,在一日之间,所有的船又都扬帆出海了,那个奇特的海上森林转瞬之间变成了花盆,每一艘张帆的船都像一朵刚刚开放的花。太阳在船帆镀上金光,海浪在船腹镶上一圈银饰,一艘艘渔船各各又拖着一个扇形的水纹出海去了。看着这幅景象,人有时会陷入忘情的境界,不知道自己在遐想什么,总觉得倾慕、激动、亲切和豪迈,这样的感情凝聚在一起,像急流通过一个狭窄的河床一样,激起了巨响,但却又令人捉摸不定,莫明所以。我有时定一定神,整理着思路,想起上面提到的那一切,终于渐渐发觉,看大船和潮水搏斗、徐徐出海时产生的奇特的感情,原来是许多因素汇合而成的。它们包含着:对于人类文明积累的赞美,对于沉痛的历史往事的凭吊,对于翻身屹立起来的人民劳动创造的讴歌,对于勇敢、智慧和毅力的倾慕……,是的,正是这一切,形成了那么一种“欲辨已忘言”的微妙的思想情感。而且,一艘艘的船又是多么使人想起一个个的人呵!没有龙骨,船就拼不起来了;没有腰骨,人就站不起来了。出海久了的船要用火来燂,正像在生活中沾染污垢的人们必须好好洗涤一样。装备越好的船,就越经得起风浪,正像为先进思想所教养越深的人,也就越能够乘风破浪前进一般。一条不能下水航行的船,即使如何精美,是毫无价值的,一个始终不能劳动创造的人,也是一样。航海总有遇到风险的时候,说不定还有一些船要沉没,然而这决不能吓倒海的儿女,即使在太古的独木舟时代,人们也没有被吓倒。船要是惧怕风浪,这奇妙的、能够划破大海胸膛的东西也就不再成其为船了。想着这么一些事情,那些漆着两颗大眼睛的、像一种新动物似的古老的红头船,突然又鲜明地飞到我的记忆中了。
我并不想在这儿告诉你某一次潮汐,某一个海港,某一艘船,某一个人的故事。我只想谈谈我看到船和潮水搏斗的时候,它们扬帆远征时候,自己的微妙的感受。像一个无知的小孩试图去捉住蜻蜓来缚在线上一样,我试图把那种微妙的思想感情捕捉来贴在纸上。如果你在这儿看到有些话好像是一个醉汉的呓语,那是自然不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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