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拓芜《读鞋》
晨起读报,迎眼便是洛夫兄的《寄鞋》,稍早,洛夫诗成付邮前在电话中念给我听,不待放下话筒便已老泪纵横,今天再详读全诗及后记,则更禁不住涕泗滂沱起来,一以悲恸,一以感恩,心中波涛起伏不能自已!
读诗竟读成这个样子,记忆中从未有过;大概这首诗与我有切肤之痛,大概洛夫下笔之时也是鼻子酸酸的,因他是我的好友,因他是位至性的有情人。
这双鞋我穿不下,我并未量脚给她。正如诗中所说:“鞋子也许嫌小一些/我是以心裁量,以童年/以五更的梦裁量”的,我别她时双方均是十二岁的少年,虽然近半个世纪的漫漫岁月,但她记得的仍旧是分别时才十二岁的表兄(那是一九四○年的春天)。
莲子是大舅舅的长女,母亲怀着我时回南陵县娘家,舅母则刚好怀着她,姑嫂们谈着谈着就谈到肚子里的小生命,舅母提议指腹为婚,不管谁生女娃儿,一定嫁给对方的男囝子,当然,若是生的全是小壮丁或全是“赔钱货”那就不算。
在半个世纪以前,表兄妹结婚是理所当然的,是最亲密的亲上加亲。
以前的人重信约、重然诺,说了就算,绝不反悔。上一代的一句话往往决定了下一代的一整生,对女人尤然。
听说她到了三十岁才被我父亲强迫出嫁,舅舅去世得早,舅母早已认定她女儿是张家的人,所以她出嫁我父亲便做了主婚人。
父亲只在一九四八年和我通过一封信,知道我那时在高雄当兵(他以为我当官,其实我只是个上等兵,但不好意思说实话,含含糊糊地让父亲去猜)。三十余年生死茫茫,了无音讯,父亲想他这个不成材的儿子多年不在人世了,兵荒马乱,烽火硝烟的,一个随时要调上火线打仗的军人,生命犹如疯汉手中的琉璃灯——哪有不随时随地砸碎完蛋的!同时看到莲子年华老大,觉得我们张家对她大有亏疚,就强迫性地逼她嫁了出去。
前年夏天,一位同乡长辈寄来一张照片,一见这照片,始而悲恸莫名,嚎啕大哭,继之全身发冷,心头茫然!我正在烧开水泡茶,那一壶刚滚的开水竟然大半浇在下腿及脚背,因是大理石地板,积满了水之后我寸步不敢离,滑一跤我便整个完蛋。伤到的部位,热辣辣作痛,我知道若不早作处理治疗,这条腿会溃烂、发炎,而这条腿正是我赖以行动的唯一的一条健康的腿!
但电话离我尚有两三尺,我又不敢移动,痛就让它痛下去,烂也只好让它烂下去吧,这光景,我心中想的只是那张照片,其他全不存在!
照片是父亲的坟墓,其实只是一抔黄土,别说碑、石,连小草也没一根,是真正的一抔黄土!
自从接到这张照片,心情丕变,在此之前从未想到要与海峡那边的家人联络,从此之后就积极地寻找管道,要问清楚:父亲是哪年哪月哪日过世的?享年多少?同时我要设法托人寄一点钱去,为父亲修个稍微像样的水泥坟,立块碑,碑的左下方刻上我们诸兄弟姊妹的名字以及我们的下一代以及莲子的姓名。她在父亲膝下算不得媳妇,也算不得女儿,那就老老实实地称姨侄女或表侄女吧。
三位弟弟我都不认识,连名字也不知;他们不是我的同胞弟,是我在一九四○年离家后,继母陆续生的。
看到照片,我知道他们实在没有力量为父亲筑一座稍微像样的水泥坟,这个担子应由我这个不肖的长子来挑。诸弟虽然穷困,但都在父亲膝前尽了菽水之欢,而我这个当长子的,不但未能在膝前承欢,甚或数十年不通音讯,生死茫茫……这样的人子真正不肖不孝至极,真乃牲畜不如也!
然则,我能尽的儿子的责任,也只有这些了。
莲子早就知道我已残废,离了婚,目前与唯一的儿子相依为命,便一再表示要来我这里,照顾我父子。我想她没有这责任,而且分别处于大陆和台湾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她如何能来?又怎样来得了!
她不但是个大字不识半个的“睁眼瞎子”,并且是个十足的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老妪,别说来台湾,离家才二十五华里的县城有没有到过都成问题!她不会说国语,广东话、闽南话更是闻所未闻,不会看路标路牌,不会游水(如果从深圳偷渡的话),她怎能出得来,又怎能入得了境!
莲子六七岁时即来我家,一直职司婢女使唤工作,母亲在世时只担任洒扫庭除,尚无人轻视她的地位(她是母亲的亲侄女),但母亲去世,继母进门之后,她的地位就一落千丈,砍柴挑水照顾弟妹、种田烧饭洗衣等等粗重分内工作之外,尚得忍受父亲和继母的责骂叱责及掐、打!
我离家出走,逃到孙家埠油坊当学徒之后,姑母和姊姊都和父亲和继母决裂。在我未成年成亲之前,她们绝不回娘家,莲子挨了揍、受了气,连个哭诉吐冤的对象都没有了。舅舅曾想接她回去,等我们长大了再送过来,但舅母认为她已是张家的人,不必接回家,而继母是因为憎恨我而祸延及她,我不在家中碍继母的眼,久而久之她的处境会好转些。如此,她只得认命了。
她受的这些罪,我全然不知,我也不怎么关心她,因为我在店里当学徒的苦日子并不亚于她,我是泥菩萨过河啊!
这些,都是姊姊亲自踅着小脚走了三天来孙家埠探望姊夫和我时,亲口对我说的。但我也只听听而已,那年是我当学徒的第三年(一九四三年春天)。老实说,那光景我还不把她当回事,我根本没想到将来要和她拜堂成亲,因为我自己还养不活自己,我只是对舅父舅母有一点点抱歉而已,对她还不曾想到!
《联副》三月二十七日洛夫的《寄鞋》刊出后,接到好几通友人的电话,对我表示慰问之意。洛夫诗的魔力真大矣哉!
我和莲子表妹都已是花甲之人,还能活几天?见面的机会,此生恐怕是没有了。唉!我比莲子幸运,至少我还能捧着一双布鞋仔细研读,她呢,她有什么!
后记
谢谢好友洛夫的好诗,谢谢杨子先生的专栏,谢谢各位挚友来电话慰问,我已拥有一双千言万语的鞋,能够经常捧着仔细地读,理该感恩、知足,这比以往四十余年的空洞的思念,有实质得多了。我已哭过多次,现在,我的声已喑哑、泪已干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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