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贻德《佛国巡礼》

2024-02-28 可可诗词网-散文名篇 https://www.kekeshici.com

经过了一夜的海行,在晨光稀微中,在烟雨蒙蒙里,普陀山像海市蜃楼一般地出现在我们眼前了。这真像童话中的奇迹一般,在浊浪滔滔的大海中,有这样一处世外的桃源仙境。我们好像从尘世中来,将要到达西方极乐土地似的。就是立在岸上来招呼游客的许多土人,远望过去,也好像是西方的接引使者,来引渡众生的样子。我倚在船栏上,任风雨吹打在我的身上,心里好像已经忘情于一切,只沉浸在空灵虚无的幻想里。

位在浙江的海面上,舟山群岛中最优秀的一个岛屿的普陀,是佛门的圣地,是夏季避暑的场所,这是世人所熟知的了。我常常听到许多游了普陀回来的朋友说,那地方的岩石是如何奇险,海潮的声音是如何的悲壮,寺院的建筑是如何的庄严,整个的氛围气是如何的清静而高旷。听了这样的话,使我时常起往游普陀的遐想。

但我的想去普陀,一方面也是想去描写一些海景的原故。海,海是一个那样神秘的东西,它是广无法际,深不可测,它有着无限的威力,它的变幻又是如何的不可捉摸。描写海,是能表现出一种力量的美,和明快而空远的感觉的。在西洋画上,描写海的画家,也有很多很多。而写实主义者的柯尔培(Courbet),他所描写的海景,尤有特色。那题为《浪》的一画,是大海中有三艘帆船的风景,前景描写着怒涛的碎片,空中满卷着黑云,画面上具有重厚的写实感,浪的动,海的深,都十分地表现出实在感来。又如《骤雨》的一画,前景右面是岩石,左面是波涛,而上面大部分是天空,黑云之中,降下猛烈的骤雨,表现出一种急烈的冲动。现代画家之中,像佛拉芒克所画的海景的悲剧的情景,马谛斯和裘绯等所画的平静海岸上的清快味,都具有特殊的作风。看了那样的画,每使我激动起描写海景的兴趣。

普陀是避暑的胜地,所以一般人都是在夏季往游的。夏的普陀,住满了数千数万的避暑客,形成一种欢腾热闹的场面。然而正因为这样,普陀本来所特有的静寂的情调,反被打破了。游普陀,我想应当从一种平静的心境,趁游人稀少的时节,作孤寂的行脚,或是躺在苍翠的松林下,静听海潮的悲鸣;或是坐着海岸的危岩上,闲看白云的飞荡。这样,才能充分地享受到这南海佛国的清趣吧。春天,海上吹着和风,碧空白云片片,除了少数香客之外,游人是绝迹的。那么,我们正可乘这时候,去作一次写生的行旅。

宗教常常利用了艺术来作宣传,而艺术也往往因了宗教而发达,这在西洋是如此,在东方也何独不然?中国以前的许多雄伟壮丽的建筑,除了宫殿之外,差不多完全因了佛教而光大起来的。名山胜景的地方,那一处没有丛林古刹点缀在那里,为山河生色。尤其这普陀,可说完全被佛教的势力所占领了,寺院的建筑,布满在山前山后,形成了极庄严的伟观,如果没有那些佛门子弟的经营,普陀到现在恐怕还是一个荒岛吧。当我走上南天门下面的层层的石级的时候,心里这样的感到。

我们随着向导,走过许多曲折的夹树的山径,便到了我们预定旅居的报本堂。这儿是找不到一家旅馆的,寺院,就兼营着旅馆的事业。但那寺院的建筑和设备,并不比较上海的许多大旅社为低劣。反之,更显得宽敞而安乐。这报本堂,是普济寺后面的专为香客旅居的寺院的内堂,在普陀,听说这是最高贵的住处。庭前花木的荫深,屋内陈饰的华贵,即使是富人的别墅,亦无以过之。从我所住的楼上望出去,白茫茫的一片海水,寂寂的躺在中午的阳光下。海岸上有一带疏疏的松林,松涛浪涛的声音,合为一片,间以一声二声的梵钟,不时轻轻地送到我们的耳里,使人万念俱消,静如止水。半个月来在上海时所受的精神上的痛苦,好像完全忘了的样子。我觉得像这样的环境,对于像我那样厌倦了都市生活的人,怕是最适宜的吧。我很欢慰在那里有十多天小住的幸福。

怀了一种好奇的心境,我们把行装安排好之后,就想去看一看海的伟观了。走出寺门,经过一个小小的市集,再转一个湾,一片橙黄色的海滩,就展开在我的眼前,那便是所谓十里沙滩了。海水缓缓地打到滩上来,又退了出去,沙滩被冲成那样的平滑而松软,人经过那地方,留着步步的脚印。我们一面走,一面在沙中拾着美丽的贝壳,有时又向着海的彼方狂叫起来,好像是回复到儿童时代的情景。这地方,听说便是夏季的海水浴场,到了盛暑的时候,有无数的青年男女,到这里来浴在海波里,享受青春的幸福的。

但这里海水的色彩都呈现一种黄赭色,实在是美中不足的地方。所谓碧海蓝天,海水应当是碧色才更能引人入胜吧。这使我想起香港的情景,你若是从香港仔向南望下去,那一湾海波,澄清碧绿,像水晶一般的透明,白色的风帆,愉快地行驶过的时候,那种清凉的色彩,明快的感觉,会使你充分地感到一种南国的抒情味。而在这普陀的海岸,却只看到滔滔的浊浪,连接天际,和岛上的岩石,海中的舟楫,都没有明快的对比。表现在画面上,很容易引起沉闷的感觉。

然而普陀的岩石,毕竟是可爱的,这里的海边,不像吴淞口岸那样的只见浅草平原,却是随处都有奇险玲珑的崖岩,把海岸线形成高低曲折的奇兀姿态。海潮浸入的时候,波涛冲在岩石上,激起雪白的浪花,再从石缝里流泻出去。而在这中间,发出梵钟似的洪音,因此有潮音洞、梵音洞那样的名称。我常常欢喜坐在这样的岩石上,凝视着白沫的飞扬,静听着潮音的澎湃,任浪花把衣襟沾湿,自己好像忘情于一切的样子。

这样的天空海阔的景色,对于游览不消说是能唤起高旷放逸的心怀的。但绘在画面上,不免有些空虚单调。我画了一二幅之后,就觉得有点心厌了。老是那橙黄色的海水,白色的浪花,赭色的崖石,青的天空,此外,就空无所有了。这样的地方,我想最好是在盛夏暴雨袭来时候,描写那种黑云飞卷,怒浪激冲的恐怖的情调,确能表现出一种强力的悲壮的美。但在这春风和煦的时候,除了这平静的原始的情趣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比较具有人间情味的,只有南天门的一角,因为这是和大陆交通的唯一的码头,乌篷的渔船,都聚集在那里,有的扬帆远去,出没天际。有时也可以看得见一二艘巨大的商轮和军舰,远远地停泊在海中。码头上,有许多做苦力的土人,卖食物的小贩,这就增加了不少的生气。站在稍高的地方望下去,南天门的雄姿,坚实地盘踞在海涯上,像是以十分自信的千钧的力量,镇慑着波涛的泛滥的样子。

但普陀的山景,比较海景更能引起我的兴趣。普陀原是突出于海中的群山之一,到处都起伏着峰峦岗陵,其中佛顶山要算是第一高峰,登临其上,可以俯览全岛的形势,海阔天空,极目无际。但是我以为山的景色,与其山顶,不如山麓的富于诗意。那儿常可以看见疏疏落落的茅居草舍,依山而筑,农家的男女,操作在高原的田亩间,竹篱柴门的前面,常闻犬吠鸡啼的声音,令人想起陶渊明的诗句来,尤其是在日落黄昏,暮烟疏雨的时候,山脚下笼罩着一层苍茫的烟幕,缕缕白色的炊烟,缭绕在茅舍的烟突上,一种松枝燃烧的香味,弥漫在山野的四周,从我们所住的寺院的楼上望下去,就有这样的一幅山居图。

层峦叠翠的风景,在中国画的表现手法上,有着很大的成功,但在西洋画上,只要有适当的技巧去处置它,更能获得美满的效果。这样的画材,在普陀是常可以发现出来。最好是在早晨,或新雨之后,空气中包含着浓厚的湿意,山腰间的白雾还没有退尽。在暗淡之中有几处分外的鲜明,在模糊之中有几处分外的清晰,那树,那山,那疏落的家屋,都若隐若现地出没在烟雾之中。这样的情景,正是我理想中所追求的Motive,想不到在这岛上随处都可以获得。

在这周围不到十里的岛上,大大小小的寺院却有数百处之多,可说是全国佛教的中心点了。这许多寺院里面,规模最大而僧徒最众的,除了我们所在的普济寺之外,便是法雨寺了。法雨寺依山傍海,四围环绕苍翠的松林,寺前横隔清碧的溪流,那处境的幽邃,佛殿的雄伟,更较其他的禅院为优胜。我想,这里大约一定有道高德厚的高僧住着在吧。我又羡慕那些僧众,他们可说是享尽人间的清福了。而同时我又生了一种怀疑,他们这些佛门头陀,都是不事生产的,那末又怎样能享到如此悠闲的生活呢?

有一位比较富有经验的朋友,听了我这样的话笑着对我说:你太傻了,你不看见这周围的山田,不都是他们寺院的产业么?然而他们还有更丰富的收入呢。因为这里是观音的灵场,佛教的圣地,所以四方的善男信女,一年之中,到这里来,耗费了数千数百的血汗的金钱,广建水陆道场,以希望超度他们的祖先,祈求自身的幸福者,不知道有多多少少。尤其是那些上海的资本家,那些杀人放火的强盗,他们干了许多奸淫劫掠的勾当,积下了丰富的资产。然而又畏惧死后地狱中的苦难,希望来生幸福的持续,所以当他们放下屠刀,就一变而为菩萨心肠,不惜以巨量的金钱,供献给佛门中,以求获得无量的功德。因此,这里的寺僧,他们的逢迎富豪,献媚女性的丑态,和市侩没有两样;而他们的生活的优裕,物质的享乐,不下于富商豪绅。谁说佛门尽是清静土呢?

然而这只限于方丈住持之类。大多数的和尚,到底还是苦的。在普陀,寂静的山道间,所能够遇到的,尽是那些秃顶缁衣的方外之人。这真是古怪,做和尚大约都生就了和尚的面相的吧。他们都有一种与常人不同的变了形的颜面,就像我们平时在庙里所看到的罗汉那样的狰狞而滑稽的脸相。他们大都是行脚僧,四海飘泊,到处为家,久经了风霜的那种憔悴的神态,褴褛破旧的百补袈裟,这里面也许有坚毅卓绝的苦行头陀,然而大多数还是因了穷愁末路而逃入空门,以谋一饭之饱的吧?我想。

看了这样的情形,每使我想起一种人生的孤寂感来。他们永远享不到家庭的和乐,儿女的情爱,他们永远只能流放在这天涯海角的孤岛上。我很怕自己也许有一天也走到这样的人生末路上来。普陀,我是再也住不下去了。当我初来的时候,对于这世外桃源有无限的怀慕,而不到旬日,我已感到这孤岛上的枯燥而荒凉了。这里,太缺少人间味了。沉寂的空气层层包围了我,使我的呼吸也要窒息似的。我好像被放逐在荒岛上,永远不能回到人间去的样子。那百无聊赖的讽诵经忏的声音,那令人万念俱灰的梵钟的清音,在黑暗的深夜里,我听了直要哭了出来。这时,即使看到了一条妇人的裤子,听到了几声小孩子的哭声,也能感到莫大的欢慰吧。

这儿虽然也有人家,也有市集,然而因为佛教的势力过于庞大,他们也都成为佛门的附属者了。他们因佛教而生活,为佛教而服务,他们自身也都佛教化了。而尤其使我感到痛苦的,便是吃不到一点鱼肉的荤腥。每天青菜豆腐,淡茶粗饭,我的几天不知肉味的肠胃,感到极度的恐慌了。

我于是想起了上海。上海,我虽然有时对它起了厌倦。但现在想起来,实在是可爱的。想起了那都会中心点的车轮的交织,夜市中的红绿灯光的辉映,那男人们为生活而紧张的神情,那女人为卖弄风情而摆动屁股的浪态,那长街上喧腾的人气,那菜市中诱人食欲的香味……想起了这些,使我十分地感到都市的亲切味来。

啊,上海实在是可爱的,我要回去。

 

1933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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