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女人的成分 [俄罗斯]邦达列夫

2024-03-02 可可诗词网-外国散文 https://www.kekeshici.com

什么是女人的美?端正的面容?身体的线条?目光?步态?谁能回答,究竟是什么唤起了我们的爱?

至少,直到如今,当我回想起遥远的少年时期那个夏天的早晨,我就有一种幸福的感觉。那时我在丁香丛生的别墅凉台上第一次见到她。她坐在草编摇椅上,沉思般地嚼着一根草茎,在读书。斑斑网状的凉爽花影掠过书页,掠过她青春洋溢的裸露的膝盖。当我从花园刚跑上凉台的时候,这双膝盖就尤为突出地闯入我的眼帘。我清晰地记住了这个神奇的初夏早晨,甚至记住了青草的香味,绿叶丛中椋鸟的鸣啼,摇椅柔和的咯吱咯吱声,还有被阳光和花影抚爱着的圆润的双膝。书本有权躺在这膝盖上,触摸到女性身体的温暖。我记得,当我想到她腿上的亲切和暖和时,对这位和淡发青年一起来到我们别墅的神秘的陌生女人而产生的某种肉欲的纯洁的感觉烧灼了我的全身。

那个年轻人穿着一条烫得笔挺的绸裤和丝质运动衫。不知为什么,我立即对他的雄健的体力,潇洒的步态,自信的笑容和他微笑时露出的整洁的牙齿感到嫉意的深深的痛苦。而就在那天日落时分,我看见了他在别墅的球场上打排球,——他熟练地发球、递球、扑球、封网。他那经过训练的魁伟身躯弯曲起来,然后高高地跳起,我看见她和他一起在网前打球,淘气地笑着,用手绢擦去他额上的汗。那时我突然感到对他已经不仅是怀着嫉妒,而是某种类似不可调和的憎恶的感情。

那天夜里,我被一阵轻轻的口哨声惊醒。在别墅里,到了晚上我的城郊的同伴们就是这样在花园的篱笆后面发出信号,用这个约定的声音唤我从家里出来。我睡在角落房间里的一张折叠床上。那屋子又挤又热,还关着窗子,为的是防备一群群凶恶的7月里的蚊子。我在睡梦中听到呼唤的口哨声,从床上一跃而起,打开被月光照亮的半扇窗户,猜想着可能是到附近湖上去作夜钓,这时我回答了两声鸭叫,意思是说:“我听到了,马上出去商量!”但我还未来得及关上窗子和披上衬衫,又听到了第二次的信号,于是一阵婉悦的脚步声和我房间附近某处树枝的沙沙声,随着青草暖和的湿润味,从月光下的花园传到了我的房间。这一切都和约好的呼唤不一样,我感到很奇怪,小心地注视着沐浴着淡蓝色空气的丁香花丛,在那儿,就在屋子旁边,手电筒的黄光闪了一下又灭了,从那儿意外地传来了压低的快乐的絮语:

——“喂,顶楼上那个可怜的瞌睡虫,你竟然在那样的夜晚睡觉吗?我命令您马上就下来,到花园里来,听见吗?”

这时我看见了她,原来是她在花园里吹口哨,在苹果树下走来走去,在下面对着顶楼的小窗,向那位淡黄头发的排球之神用手电筒调皮地打着信号。他在今天的排球比赛场上,以自己雕塑般美丽的男子汉身躯和两排耀眼地闪光的整齐牙齿使我们心醉神迷。

往后,在这一夜晚我不由自主地成了在我这种少年时期无论如何也不应当知道的事情的见证人。所以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夜晚。他轻轻地回答着,肩披上衣,下穿白色长裤,向下对她走来,拥抱了她。她像男孩似的惊奇地吹了一下口哨,用双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她笑着闭起眼睛踮起脚尖靠近他。打开的手电筒碰到了苹果树的枝叶、耀眼的光芒穿透了他头上的树叶。

“听着,”她仿佛开玩笑似地说,身子稍稍离开了他一些,同时紧张地用手指在他胸膛上划着,“你就不想娶我吗?我可是个好……”

“看来要娶,”他讪笑着回答,“不过可不是永远娶你,我是个没什么本事的穷工程师。我能对你做什么呢?”

“怎么做什么?你将要爱我,而我将每天早晨给你煮咖啡……到晚上我给你读英雄的小说。这对你不好吗?”

“噢,跟情人在一起就连住窝棚都是天堂?可我连自己的窝棚也没有。什么都是别人的。这样,我对你这个人的灰眼睛的珍贵礼品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嗯?”

“当然应该是爱啰。你看我现在已懂得一些了。我以前的丈夫说我有理想女人的成分。”

“真有意思,这是什么样的成分呢?”

“我不能告诉你……第一,这太过分了;第二,我不想解除自己的武装……”

“可究竟是什么?真太想知道了。说吧,啊?”

“怎么对你说呢?好吧,反正……他说理想女人应当是个可爱的小淘气……可当我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我的优点就全消失了。我害怕,我不能克服羞怯,全身发抖,像只老鼠。啊,可怕,做这样的小淘气真可怕!……”

“那么跟我在一起呢?也害怕吗?”

“跟你?什么跟你?怎么跟你?为什么跟你?我自己也不知道跟你什么……”

“你试着做做小淘气吧,”他温存而又漫不经心地说,把自己的上衣扔在了苹果树下的草地上,“你行吗?啊?”

她用欲笑又止的嘴唇打了个口哨,用手电筒照着他的胸膛,他把她拿手电筒的手放了下来,刹时间我看到了在暖和的光照下那宽摆的白裙,膝盖,看到了她又一次踮起脚尖,挺直身子迎着他的嘴唇,——这时我差点哭了起来,因为烦人的嫉妒心,和对她,对她的嗓子、笑声,对照亮草地的手电筒,以及对上衣,对她的白裙和他的白裤(这在30年代是时髦的)的爱使我差点憋死。后来我听到了她嘲笑的低语:

“你想让我就在这苹果树下成为你的妻子吗?”

“难道珍贵的礼品和宝物能成为妻子吗?我要用什么样的天鹅绒盒子来保存你呢?怎么来爱你?为此要珠宝商才能够做到。我不能。”

她猛地用手电筒照亮了他的脸。他笑了起来,露出雪亮的牙齿。

“真怪,”她过分大声而快乐地说,“我当然爱你,但……我也同样地恨你!”

“亲爱的,这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式的内心矛盾,两种感情存于一体,”他简单而欢快地回答,“你今天一整天都在读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他会长时间地破坏情绪的。”

“我喜欢骑士小说,而不是陀斯妥耶夫斯基。”

“谢天谢地,我们不要再谈论这些高深的学问了。你的淘气在哪儿呢?”

他拿起她的手电筒,关掉按钮,轻轻地把它扔在草地上,然后温柔迁就地搂住了她的腰。于是我又看到她凑近他,凑近他的嘴唇。但在朦胧的月色中,我感到,似乎在她脸上和眉弯间看到了一种模糊的病态的表情。他吻得那么久,那么不停地折磨人,以致她呻吟起来,向后倒去,他就开始解她上衣的纽扣,同时像是惩罚似的用自己的嘴拼命地折磨她裸露的柔嫩晶莹的丰乳。这样的胸脯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知害臊地看到。无可名状的痛苦的热泪使我喘不过气来,突然身不由己地从我的喉咙口发出了嘶哑的呜咽。我猛地一下扑到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用枕头擦抹着被泪水湿润的脸颊,毫无原因地哭得喘不过气来。我只有在童年时,才如此甜蜜、旁若无人和仿佛一切都已过去、都已完结的孤独地哭泣过。

但是过了一会儿,我便从床上跳起,我怕他们听到了我的哭声。我朝窗外望去,那边天色已近黎明似地发白,透过树木间的稀疏昏沉的月光变得毫无生气。整个花园,苹果树,和花坛周围的草地小径在灰蒙蒙的暗淡的晨曦中隐约地显现出来。

当她慢慢地,像喝醉了似的走到老丁香花丛的篱笆那儿时,我看到了她。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整理着头发,随后弯下一丛树枝,折下一株丁香。树枝带弹性地伸直了,洒了她一身寒冷的露水,她抬起脸,受苦似的缩起脖子,开始疯狂地抖动丁香树枝,仿佛用这些清新湿润的露水来洗身,从脸上,从紧闭的双唇洗去黏乎乎的蛛网。他肩上披着上衣,站在苹果树下,手里转动着关闭的手电筒,含糊地笑着,沉默不语。

早晨他们就走了,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当我从战场上回来的时候,有一次家里一个熟人告诉我,她在疏散时死去了。

但直至今日我还是记得那种不公正的委屈和痛苦的毫无希望的感觉。仿佛这个在早晨以她的太阳般的纯洁光辉照亮我们别墅的年轻淘气的女人,在某种特别秘密而神圣的事情上无可挽回地欺骗了我。我毫不怀疑,不是他,不是那个自负的穿白裤子的无耻之徒,而是我才能胜过自己的生命去爱她,怜惜她,保护她,使她免受粗鲁的损害。这种没有回报的爱的流露真情的感觉看来成年人是不会有的。她美吗?可难道我们了解美的真谛和实质吗?她走后,我仿佛是生活在雾中,有时甚至在夜里哭泣,感到地狱般的痛苦,在我的初恋里,嫉妒心找不到任何出路: 在那一年我刚好满12岁。

现在我的生活已经过去,她也早已不在人世,时光的流水冲洗着往事,可是至今在女性的温柔和洁白无邪的纯洁的完整光环里,我还是看到那个别墅的夏天的早晨和她——我的初恋。她坐在草编摇椅里,沉思般地嚼着草茎,读着书,斑斑的网状花影落在打开的书本上,落在她的双膝上……

(王子英 译)

【赏析】

邦达列夫的这篇《理想女人的成分》是一篇颇具特色的散文。

首先,作者善于通过细致自然的景物描写来衬托人物的性格。他在描写自己从丁香丛生的别墅凉台上第一次看到女主角的情景时,从凉爽的花影,到青草的味道,再到鸟的鸣啼,都烘托出了陌生女人身上浸透着的自然的美。

其次,散文运用了第一人称的手法,始终以这对情人的感情发展对作者的影响为线索,通过描述自己微妙的心理变化,表露“我”的情感世界,从而传达出“我”对这个陌生女人深沉的爱慕之情。“我”在对爱情向往的同时,又深深地思考着理想女人的成分,流露出对温柔和洁白无瑕的纯洁女性的爱恋。这种第一人称的写法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增加了散文的感染力。

第三,也是本文最大的特点,就是对情侣之间对话的描写。作者通过对话问答的方法,形象生动地表达了情侣对爱情的理解和追求。如男人问她:“我能对你做什么呢?”女人答道:“你将要爱我,而我将每天早晨给你煮咖啡……到晚上我给你读英雄的小说。”当谈到理想女人的成分时,女人回答道:“应当是个可爱的小淘气……”这样的描写,让我们感受到女人爱情观的质朴、单纯和可爱。

邦达列夫的这篇《理想女人的成分》也使我们产生了这样一个疑问: 难道女人身上也有固定的理想成分吗?既然是所谓的“理想成分”,那么我们尽可以去根据个人的偏好去理解。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只是这种理解的形成往往要经历一个过程,正如作家所经历的那样。伴随着大自然的呼吸,作者感受到了自己的初恋。他用丁香花的花香定格了自己12岁爱慕的女人形象。在作者少年的记忆中,永远留下了一个位置给这个女人。在文章中,我们看到理想女人的成分,是如何一步步在年少心目中定量、定型的。

在不谙世事的年少时期,理想是最容易生根发芽的。偶然的事件,也许会影响你的一生。对理想女人的成分的理解,同样如此吧。

(陈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