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与怀念 [墨西哥]胡安·鲁尔福
为了写作,我需要脚踏实地,需要找到自己的位置。任何事情,我都必须把它放置在一个地方,以便赋予它生命。一旦它有了生命,我就要跟随着它。这样我就被领上了一条条我不知道的路。
跟我写的东西有关的景物是我童年时代的土地。那是我记得的景物。是我生活过的那个村庄给了我写作的气氛。置身在那个地方,我觉得对那些不存在的或者也许存在的人物是熟悉的。
我非常怀念我的童年和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对那些年代的怀念永远不会消失。后来,当你生活在现实中、面对生活时,我们会很不情愿地看到,事情并非像你原来认为的那样。你遇到的是另一种现实。怀念是一种冲动,使你回忆起某些事情。一心想回忆那些岁月,这就逼使我写作。“我得对你们讲讲那些事情,我来自某个诸位不知道的地方,不过我可以对你们讲述那个地方发生的事情。”
在少年时代,我在首都感到孤独,非常孤独。那时无依无靠,感到绝望,跟别人缺乏往来。这一切迫使我写作。我需要回忆那些事情,以便让它们同我自己发生联系。那时候我写了第一部关于孤独的长篇小说。但我把它销毁了,因为写得太咬文嚼字,形容词太多。我们所受的西班牙影响很明显,我们过去读的西班牙文学作品十分雕琢,是一种过分刻意求工的装饰品,苍白无力。我觉得这有点荒唐,很应该否定。直到本世纪初拉美文学依然落后,恐怕原因就在于此。我想直截了当地讲,一针见血地讲。我憎恨这种文学,是出于对清规戒律加于它的干瘪乏味感到不满。也许因此,作为一种抵制我才采用朴实的人物,村镇的人物,乡下的人物,而不用城市人物。
对我来说,城市并不说明什么,尽管我在一个城市里生活了40年。我曾跟所有那些知识分子在一起;跟他们在一起实际上觉得纯粹是一种徒劳的、无益的、不深入的争论。我童年时代的人物是朴实的,他们的表达方式也是朴实的。也许因此,我写作时用的词汇才那么贫乏,甚至可能是头脑简单的人的词汇。
当我回到童年时代的村庄时,我看到的是一个被遗弃的村子,一个鬼魂的村子。在墨西哥,有许多被遗弃的村庄。于是我头脑里就产生了创作《佩德罗·帕拉莫》的念头。是一个这样的村庄给了我直接描写死人的想法: 那里住着可以说是即将死去的生灵,仍然活着的生灵。小说写的是一个村庄的故事,在那里说话的、生活的、活动的人物,都是死人。事实是,死人是不会生活在时间和空间里的。生命的问题是时间。我认为生命并非是按照时间顺序前进的过程,我们的生活是分为片断的。有一些时刻,有一些日子,是空白。生活不是奇妙的,但是它充满了奇妙的事情。生活不是完整的,而是化分为片断的;它充满了事件,但不是一个事件。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连续不断的过程中,有时若干年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当进行描写时,就只叙述事实;当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时,就保持沉默,就像在生活中那样。只需保留某些时代,一种永恒的时间,一种永恒的现在。《佩德罗·帕拉莫》就是一部充满沉默的小说,只有那些事实得到了叙述。我竭力不要离题,不讲哲理,所以才有那些悬空的头绪和空白,读者可以去填补,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解释。我很希望有很多种解释。没有任何观点的倒是我自己。
在墨西哥城的最后几年,我感到有点孤独,有点孤僻,有点离群。几代新作家占据了一切。甚至出现了一种“职业文学”,必须用时髦的方式写作。人们写了那么多小说,像火苗,像火焰。作家不得不写另一种小说,以便冲淡前一种。所以他就失败了,谁也不再记得他。在我的同代作家中,其作品也许少一点,但是他们还存在。今天使用的语言,每个季节都会过时。这个世界和我格格不入。所以你会感到有点被排斥在外,使你感到能够发表的东西也许已经陈旧过时了。让你觉得已经丧失了写作的激情,觉得被人冷落了。
在我生活的时代,几乎没有出版社,出一本书非常困难;即使能出,印数也很少。《佩德罗·帕拉莫》出版后,谁也不理解,只出了两千册,我不得不把一半送人。今天的出版社出的书刊数量十分可观。不过,这一切的好处和坏处是什么呢?这一切怎么阅读呢?怎么可以写这么多毫无内容的东西呢?真叫人困惑不解。20多年前我是墨西哥作家中心的会员,我在那里看到过好几代作家。我记得我们看到一部空洞无物的作品,后来突然出版了。
一个作家相信自己随着岁月的推移获得了经验。当时的那种情况在一定程度上为我的写作和出版带来了困难。不是我辍笔不写作了,我仍在写我没有完成的东西。在整个那种局面下,我觉得有点孤独。当然,一个人所做的事情,并不是他认为没有价值,不使人感兴趣。但是他并不渴望出版,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丧失了写作的冲动。就像有人讲的那样,在整个这一群多似蚂蚁的作家中,我们等待着让狼过去,让狼群过去……
(朱景冬 译)
【赏析】
《回忆与怀念》是墨西哥当代作家鲁尔福的一篇谈创作问题的散文。作家以质朴的语言,探讨了写作当中的许多问题。如与人促膝谈心,娓娓道来,极富深情,又深入到了写作的核心,极中肯綮。
写作的态度,是他讲的第一个问题。写作本身是具有生命的东西,它不是一种手段,它是活生生的。作家自己写作的来源是他童年生活过的土地。在他的记忆中,那个地方是熟悉的,人物也是熟悉的,这样,写作就有了坚实的基础。人的童年是美好的,无忧无虑,没有痛苦,充满了幻想,一切都呈现出梦幻般的色彩。可当我们遭遇到成人的现实,残酷的现实时,我们就会更加怀念童年的经历。岁月已变换了许久,可我们却希望寻找逝去的梦想。这时,就开始了回忆,想把岁月留住,想把自己的生命留住,也给自己一个曾经存在过的证明。这是许多人的梦想,也是人类与自己的有限性进行的抗争。我们总要留下一些东西,我们曾经真诚地生活过,真切地思考过,那么一个鲜活的生命,有朝一日,却要归于虚无,这是我们不能接受的,我们向往着永恒。
在人类的生存境遇中,有一种生命体验是深入骨髓的,那就是孤独。世界上有很多的人,但每个人的人生体验是不同的,有没有可能相互理解呢?很难!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双可以握住的手,每个人有不同的困境。他的心灵促使他交流,而这种方式往往就是写作。没有一个实在的交流对象,写作是自己针对自己的交流,但却获得了一种心灵的解放。
心灵的语言应该是朴实无华的,没有雕饰的,雕饰的东西可能会吸引我们一时,在年轻时候。随着岁月的推移,我们更希望的是朴实的具有内容的东西,它应该有一个核,吸引着我们深入下去,一直深入下去。
向往自然的心灵是质朴的,所以,作家一直关注的是乡村人的生存。他认为城市里没有什么东西,很多都是徒劳无益、装腔作势的,失却了人性本真的东西。只有乡村中的人物,才是朴实的,他们的表达方式也是很朴实的。
在他的作品《佩德罗·帕拉莫》中,他描写了村庄里的人的生活。一个完全属于鬼魂的世界。在人的生命历程中,事件并不是按时间顺序发生的,作者只是进行了讲述,保持了沉默。而这恰好留下了很多的空白点,留下了意义的无限阐释的空间,他的文本是开放的,是永远都没有最终完成的,而人的阅读也是没有尽头的。因此他说:“我很希望有多种解释。没有任何观点的倒是我自己。”他的目的达到了。他的作品中,短短的篇幅包含了巨大的容量,具有广大的解释空间,他的作品不多,但都是用自己的灵魂写就的。
对于浮躁的文风,他也有所批评,对于有些作家不负责任、只追求时髦的写作倾向,他深恶痛绝,以自己纯正的写作进行抗争。但对于整个时代的文学的堕落,他显得有点力不从心。文学也在大批量的生产,很少有人关心文学的品质,文学在不断被替代,真正沉淀下来的东西很少很少,真正进入人心灵的东西也很少很少。这已经让真正的作家丧失了写作的激情。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在作家自己的时代,出版书是很困难的。《佩德罗·帕拉莫》的出版是非常不容易的,出版后很长时间也没有得到应有的评价,有人认为写得很好,有人认为写得很差,而鲁尔福并不关注别人的评价,继续做他的汽车轮胎推销员。直到几年后,欧美文学界进行了翻译,并给出了很高的评价后,才获得本国读者的认可,被认为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经典之作。此时,鲁尔福却再也不写小说。对于他来说,重要的是质量,而不是数量,更不是作家的名气。他不会去写空洞无物的作品,对于此类作品的出版,他没办法理解,也不知道人们如何去阅读。他是极具责任感的写作者,要写,就是最好的,要么,就不写。面对喧嚣的文学界,每位作家都有自己不同的选择。在鲁尔福名声骤起时,他的创作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他竟然辍笔不写了。但他的身后,留下的不多的作品篇篇都是精品,而且具有很大的影响力。1982 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曾经在《关于胡安·鲁尔福的回忆》中写到他初读鲁尔福的长篇小说《佩德罗·帕拉莫》的惊喜:
“那个夜晚,我读完了第二遍才上床睡觉。打从我在波哥大那家学生公寓里读卡夫卡的《变形记》(差不多有十年了)那个凄凉的夜晚以来,我还从没有那么激动过。第二天我又读了《烈火中的平原》,惊叹的心情难以形容。许久之后,我还在一家诊疗所候诊室的一本医药杂志上读到另一篇结构纷乱的杰作《玛蒂尔德·阿康赫尔的遗产》。在那一年,我再也没有读其他任何一位作家的作品,因为我认为他们都是小作家。”鲁尔福的怪诞神奇的表现手法,使马尔克斯豁然开朗,直接影响到他的《百年孤独》的创作。鲁尔福这篇看似随意的散文,却给我们今天的创作和阅读很大的启发。
(刘稳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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