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市容

2024-03-16 可可诗词网-杂文鉴赏 https://www.kekeshici.com

        重庆前一向换了市长。据报纸上说,这个新市长上任的时候,某要人特别震怒地给他一个训话,说重庆的街道太坏了,要好好翻修过才是。
        这几天上街,真有几条路在懒洋洋地翻修了。但是,假若你以为翻修后就会好些,这就证明你不是中国人,不懂得中国事。你不见,我国不早早已监察有院,弹劾有案,现在又陈诉有箱吗? 但贪污之风何时稍减,顶多不过聊备一格,借资点缀而已。
        这一点当道诸公早就明白。话说去年某月某日,美国前副总统华莱士来华。这之前,重庆市也忙了一顿,打扮打扮。有一茅草小屋,居然不害臊地立于郊外通道侧。也是上面说的那位关怀市容的某要人兜风过此,才被发现,于是他赶快吆喝拆毁。后尚有茅草屋而获幸存者,则已在前面加一篾笆篑, 敷之以白色石灰, 改作洋房状矣。 至于后面, 那当然还是茅草棚棚。华莱士先生的汽车不会开到没有汽车路的屋后去。要尚待考证者,只不知华莱士回国后是否曾向美国作此报告,说中国建设已大有成绩,重庆市内外已无一茅草屋云云。
        还有,话说还是去年某月某日,我在南岸的狭小而污秽的街道上走着,猛抬头忽见一乘乘(读如层)滑竿迎面过来。奇怪的是上面坐的并不是平常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而是一个赛一个褴褛、肮脏、残废的叫化子。后面还有宪兵押着。回到重庆市打听,才知道又是整顿市容,把重庆的叫化子捉起来赶到长江以南去。至于他们的下落如何,中央社未曾发表消息,我们就无从知道了。
        就在这整顿市容声中,还流传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贫穷人家,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突然失踪了,遍寻不得。原来是这样的。重庆市的流浪儿童太多了,穿得又脏又破,有碍观瞻,就和叫化子一样有了被捕捉的命运。这家的小孩大概穿得不大体面吧,也被当作流浪儿童捉去了。到有关衙门去探听吧,去哭诉吧,那也不过被赶出完事。既然穷人象战后印发的钞票一样多,哪里还知道某一张流落到哪里了呢。
        今之为政者亦可谓难矣。你看,仅仅市容一端,就这样煞费苦心,大费手脚,依然无济于事。试出大门,踏上长街,固然唇红发垂之女,西装革履之男有如花草,大地生色,但亦多粗服乱发之辈,头缠帕子,脚穿草鞋,挑抬负载于同一街上,颇不和谐,大煞风景。加以有所谓人力小车,穿插奔走于庞然大物的汽车之怒吼猛闯间,把头车夫曲背喘息,张惶惊惴,其状如中魔,如发狂,如犯人乞命,如冤魂吁天,真使神志清明者疑入地狱鬼市,心惊神伤。对于这类市民,街道好坏,毫无关系,烂泥污水中照样踏过,有惜草鞋者则打赤脚而已。
        有鉴于此,我亦忝属陪都市民,身份既已有证,发言当亦有权,曾发痴想,欲献一策于当道。我想,最好我们要建设这样一个首都,其中全是阔老,绝无穷人,一切运输都用现代工具,一切日用饮食都靠现代设备,就是汽车夫、厨师或其他下人,都保证他能与现在的高等华人(至少中上等华人)之生活水准相等。设有外宾来华,飞机即落首都,于此游览参观,于此宴会居住,以全中国之大,以四万万之众,供养这样一个首都当非难事。至于首都以外的地方和老百姓,则无妨或称为尚未清剿完毕之匪区,或说明虽曾是宗族但因不争气而仍停留在野蛮状态当中,总之,那不足以代表中国,那并非合法的中国人。以此,则我们的理想市容庶几乎可谓完成矣。

        

(1949年11月新文艺出版社版《星火集续编》)


        赏析 《重庆的市容》,是抗日战争胜利后,何其芳在重庆工作时撰写的杂文——《重庆随笔》中的一篇。文章通过对整顿市容的叙述和议论,强烈抨击了国统区似“地狱鬼市”的黑暗现实,深刻揭露了“今之为政者”腐败无能、粉饰太平的本相。语言辛辣,笔锋犀利,是一篇富有战斗性的杂感随笔。
        文章开篇从新任市长翻修街道谈起,指出“假若你以为翻修后就会好些,这就证明你不是中国人,不懂得中国事”。因为这与国家早已“监察有院”、“弹劾有案”、“陈诉有箱”而不能稍减“贪污之风”一样,只是“借资点缀而已”。作者放笔直书,针砭时弊,矛头直接指向国统区的官场黑暗现实,意在提出全文主旨,为下文展开作铺垫,同时也给读者留下一个对国统区的总印象。
        接着作者以目睹耳闻的事实,从不同方面列举了整顿市容的“措施”。但无论是把茅草屋改作洋房状的“煞费苦心”,还是捉赶叫化子和流浪儿童的“大费手脚”,依然未能改变原来的市容。作者运用写实的手法,用整顿以后“颇不和谐,大煞风景”的市容真相,有力地披露了“整顿市容”把戏的欺骗性和给穷苦劳动者带来的灾难。尤其是文中关于人力车夫的一段精彩描写,洒脱诙谐,生动形象,既有对现实生活的细致刻画,又有对时政的辛辣嘲讽,使作品获得了巨大的说服力和感染力。
        最后,作者又以“曾发痴想,欲献一策于当道”为话题,把“整顿市容”这一问题拉开去谈。通过讽刺反语的巧用,把尖锐的政治锋芒蕴藉在“我想”的漫谈、泛论之中,对国统区不平等的社会现象和反动派“戡乱建国”的反动宣传加以挞伐、抨击,进一步激发读者对“今之为政者”的鄙夷和对国统区黑暗现实的愤懑。文章用“以此,则我们的理想市容庶几乎可谓完成矣”收束全篇,音在弦外,入木三分,有不尽之意,给读者留下了深沉的思考和无穷的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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