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猛虎行》
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
恶木岂无枝?志士多苦心。
整驾肃时命,杖策将远寻。
饥食猛虎窟,寒栖野雀林。
日归功未建,时往岁载阴。
崇云临岸骇,鸣条随风吟。
静言幽谷底,长啸高山岑。
急弦无懦响,亮节难为音。
人生诚未易,曷云开此衿?
眷我耿介怀,俯仰愧古今。
陆机(253—304)字士衡,西晋著名的文学家,吴郡华亭(今上海松江)人,祖、父皆三国吴的名将。 《晋书·陆机传》说他“少有异才,文章冠世,伏膺儒术,非礼不动。”其父陆抗曾为东吴大司马,父卒后,陆机领父兵为牙门将。吴亡后十年不仕,后与弟陆云至洛阳,名动一时。入晋朝仕途,历任太子洗马、著作郎、中书郎、平原内史等职。太安初年,成都王司马颖起兵讨长沙王司马人,任陆机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统诸军二十余万人;陆机本不欲领命, “因辞都督,颖不许”,为免“首鼠避贼”之讥,遂勉强从命。由于陆机在成都王这里是“羁旅入宦,顿居群士之右”,中郎将王粹、冠军牵秀、左长史卢志、小都督第超等,都十分嫉恨陆机,每有谗言中伤,并诬陆机有反志。后陆机所率部伍在鹿苑被长沙王打败,成都王听信谣诼,杀死了陆机。陆机在乱世欲“志匡世难” “康隆晋室”,结果遇到的却是世难未匡,己身先殁,空留“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之叹。在中国文学史上,陆机身为文人能统率几十万兵马,实临战场;他写作诗文,更精于文艺理论,这两点都是少见的。陆机诗现存一百零四首,很注重形式,多是模拟之作,个别作品较为优秀。陆机的贡献主要在文学理论上,他《文赋》,空前深入具体地论述了文学创作构思的特点,是研究文学创作内部规律的名著。
《猛虎行》是乐府古题,原辞说: “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野雀安无巢?游子为谁骄?”诗中所表的基本意思是,提倡行止合乎礼法,遵由正道,自重自爱。陆机写《猛虎行》,有反于此意,他从志士匡扶世难,应有通权达变的宗旨出发,以形象表明,志士的苦心并不是慎于出处就可以了,他在现实中生活,总遇有他无法摆脱的现实具体矛盾,为此,抽象地给自己定两条行为标准,是并不能解决实遇的许多苦恼事情,所以人们才有人生实难之感叹。在一个人杖策远寻,追求功业的途程中,有时也可能“饥食猛虎窟,寒栖野雀林”,虽然对于正直之士说来,不能高蹈风尘之表,这是使人永远嗟叹的。陆机认为这种局面很难摆脱,然而就是这样地违心从事,往往也是岁月空过,功业无成。具体到他自己的生活中,他深感境况也是如此。他认为自己是一根“急弦”,要弹动就没有缓弱之音;有亮节,要发声就要慷慨陈词。而这一切都是时君之命所不容的。因此,发声很难,不发声也很难。在心志难平时,走进深山幽谷,可以把内心的苦闷悄悄地说给自己;登上高山之巅,可以把心志的委屈诉予云天。陆机对于这样的生活是充满苦闷之情的。
他从自己的身处乱世的复杂经验中感受到,“人生诚未易”;而最苦闷的还在于无法排遣愁怀。耿介之志,不得舒展;急弦亮节,难发声响;要改变这种境遇,却又无有良策,这样持续下去,是俯愧于地,仰愧于天,论古比今,皆为恨憾。陆机身处西晋八王之乱的中心,他怀着匡世济时的志向,委身于成都王司马颖,并临戎征战,对治下之军,也敢加管束。但八王之间的你争我夺,从总体上是一场狂虎群斗,不论是过程本身,还是最终结局,都不会有益于社会人民,可能陆机在实践中对此有所觉察,所以才写了象《猛虎行》这样的抒写行为与志向相矛盾的诗。然而,可悲的是他没有认清自己已经是身陷恶虎之群,更谈不上及早抽身,所以他是既清醒又糊涂地走向不可知的悲剧结局的。古往今来,有多少乱世英雄,或慨叹“世上英雄本无主”,或入世匡时,行有违心,最终又不能不慨叹“行路难”。陆机的这种慨叹,是历史共同演进形式中处境相似的人,都可能具有的情态,只不过陆机强烈地反映到诗中了。
这首诗感情真实,意态深沉,情辞并进,以难解作结,发人深思,余味无穷,在古代抒情诗中是一首极为特异的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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