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想起,忒奥克利托斯曾经
歌唱过甜蜜的岁月、期望的岁月,
它们逐次来临,用慷慨的手
带一份礼物给凡人,不论年老年轻。
当我冥想着,在诗人的古调中沉浸,
我的泪眼看见了幻景,络绎不绝,
我自己年华的甜蜜而哀愁的岁月、
忧郁而悲伤的岁月,它们的阴影
一一在我身上掠过。突然我觉察,
当我哭泣悲哀,一个神秘的影子袭来,
从我背后紧紧地揪住了我的头发,
对我的挣扎毫不理睬,威严地说:“猜!
这回是谁掌握了你?”“死。”我说。但是呀,
银钟般的声音回答:“不是死,而是爱!”
(飞白译)
【赏析】
伊丽莎白·巴莱特·勃朗宁是19世纪英国著名的女诗人。她十五岁时不幸坠马伤了脊椎,从此长期卧床,成了一个在痛苦里煎熬的“蛰居者”,只有在夏天的时候,才偶尔让人抱着下楼一二次,感受一下户外的阳光和空气。在这样的情境中,唯有书本和诗歌给她以寄托和安慰,她以早熟的颖慧和坚忍的毅力进行创作和翻译,1844年出版两卷本诗集。在这部诗集里有她最重要的代表作《孩子们的哭声》,此诗揭发和控诉了资本家对童工的残酷剥削,与胡德的《衬衫之歌》同为批判现实主义的名篇,曾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同时,也因她在这部诗集里赞美了当时尚不出名的勃朗宁的诗作,引来了早就钦佩她诗才的勃朗宁的飞鸿,于是这两个诗人由互相敬慕到倾心相爱,谱写了像民间故事般美丽,像浪漫戏曲般富于传奇性,而又以其真实而感人至深的爱情诗章。卧病二十多载、年已三十九岁的伊丽莎白初以病残之身不敢奢望爱情的幸福,曾断然拒绝勃朗宁的第一次求婚,但同时他们俩每天都要给对方写一封至两封信,在没有得到对方回音之前,往往寝食难安。从春到夏,勃朗宁不断地从他的花园中采集最美的花朵给女诗人送去,从夏到冬,伊丽莎白的健康飞快地进步着,爱情使她萎缩的生机重又显示出生命的活力,到第二年春天时,女诗人已经踏上绿色的草坪摘采树上的金链花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正式迎接了爱情的降临,开始写献给她情人的《葡萄牙十四行诗集》,而作为一个诗人,她的才华在这里达到了自己的顶点。伊丽莎白违抗父命与勃朗宁结婚后,共赴意大利度过了十五年幸福美满的时光,还获得一个健壮可爱的儿子“贝尼尼”,此外她还写了诗体小说《奥萝拉·黎》和许多支持意大利解放运动的作品。
《葡萄牙十四行诗集》是勃朗宁夫人原不准备公开发表的个人情诗,它记录了诗人的爱情心理历程。全集共44首,依时间顺序细腻感人地表现了女诗人特有的心路和情愫。这第一首是整组诗的序曲,表现真挚的爱情在生活中奏出的第一个音节。诗的开首是遥想和回忆,笔调舒缓而感伤。第一行提到的忒奥克利托斯是古希腊诗人,以牧歌著称。由于女诗人长期缠绵病榻,只能以读书打发时间,因而遥想古人的惆怅和顾影自怜的哀伤总是笼罩在她的四周,她的憧憬只能寄寓在书本对往昔的描述中,而她自己的往昔却使她感到未来是一长串忧郁而悲伤的暗影。诗的上半段反映的是一个病人难以排遣的哀怨,她只享有生活的一半世界——内心世界,与外界的隔绝使得她的这半个世界只分到了生活的辛酸而远离了生活的甜蜜;孤独和病魔的折磨使得她对时间的感觉只有生死的交替而无明天的希冀。因而,当一个神秘的影子揪住了女诗人的头发时,她毫不犹豫地想到了死神的魔掌。但富有戏剧性的是,女诗人的错觉被爱神的声音打破了。
这个突然鸣响的爱情音节虽如“银钟般”动听,但她那古怪的阴影却像贝多芬的命运叩门声一样叩击着人的心弦。一个病人已经凭着她坚强的毅力作好了对死亡的充分准备,而命运却给这个已经准备放弃生命的人送来了爱情。这后半段的笔墨酣畅饱满,富有力度,给前半段的哀婉抒情拨进激昂的音符,女诗人错将死神与爱神混淆,十分奇妙,它既表现爱情和死亡都是一种不可抗拒的伟力,又暗示二者都给人带来某种解脱: 死亡的力量在于摧毁生命,而爱情的力量却能够创造新的生活;死亡使病人解脱了人生,而爱情却使病人解脱了苦难。爱情的突然降临给这个羸弱的女子注入了活力,使她振作起精神,重新正视她从前以为绝无亮色的未来。由此,她告别了孤寂病痛的往昔,开始了人生崭新的里程。
(潘一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