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小明
明明上天, 日悬中天明又亮,
照临下土。 光照大地遍四方。
我征徂西,① 我应官差行往西,
至于艽野。② 来到边地真荒凉。
二月初吉,③ 二月初吉始离家,
载离寒暑。④ 已历寒暑未还乡。
心之忧矣, 百忧盘结我心头,
其毒大若。⑤ 味如毒药苦难尝。
念彼共人,⑥ 想那朝中诸同僚,
涕零如雨。 泪下如雨湿衣裳。
岂不怀归, 早早归家岂不想,
畏此罪罟。⑦ 唯恐触法落罪网。
昔我往矣, 忆昔西行路漫长,
日月方除。⑧ 旧岁刚辞新年降,
曷云其还,⑨ 不知何日把家还,
岁聿云莫。⑩ 岁暮时节犹望乡。
念我独兮, 念我在外身孤单,
我事孔庶。(11) 公务成堆事繁忙。
心之忧矣, 忧塞心头愁肠结,
惮我不暇。(12) 劳得啥也顾不上。
念彼共人, 想那朝中诸同僚,
眷眷怀顾。 眷眷怀顾独悲伤,
岂不怀归, 早早归家岂不想,
畏此谴怒。 唯恐触法遭谴谤。
昔我往矣, 忆昔西行路漫长,
日月方奥。(13) 东风解冻阳气上。
曷云其还, 不知何时把家还,
政事愈蹙。(14) 公务愈急事紧张。
岁聿云莫, 眼看一年又将尽,
采萧获菽。(15) 割蒿收豆家家忙。
心之忧矣, 我心忧伤又悲凉,
自诒伊戚。(16) 自种苦果自家尝。
念彼共人, 想那朝中诸同僚,
兴言出宿。(17) 长夜难眠起徬徨。
岂不怀归, 早早归家岂不想,
畏此反覆。(18) 唯恐无故遭罪殃。
嗟尔君子,(19) 唉呀朝中老爷们,
无恒安处。(20) 莫长处优又养尊,
靖共尔位,(21) 谋事恭谨尽职守,
正直是与。(22) 正直贤者要亲近。
神之听之, 上天神明若有闻,
式榖以女。(23) 会降好处于你身。
嗟尔君子, 唉呀朝中老爷们,
无恒安息。 莫长处优又养尊。
靖共尔位, 谋事恭谨尽职守,
好是正直。 要爱正直与贤人。
神之所之, 上天神明若有知,
介尔景福。(24) 大降鸿福于你身。
【注】 ①征: 行。徂: 往。② 艽 (qiu)野: 荒远之地。③二月,指 周历二月,即夏历十二月。初吉:古时一月分为四分,自一至七、八日称“初吉”。此句是诗人追述始行之词。④载: 则、乃。离: 历。“历寒暑”指经历一年。⑤毒: 毒药。大: 同 “太”。⑥共人:指同僚,“即下 ‘靖共’ 之人。” (范家相《诗瀋》)⑦罪: 捕鱼的竹网。罟 (gu) : 网。这里 “罪罟”二字连用,指法网。⑧除: 除旧。这里指旧岁刚除新年来临。⑨曷:何,何时。云: 语助词。还:指还家。⑩聿: 则。云: 语助词。莫: 古“暮”字。(11)孔: 很。庶: 多。(12)惮: 通 “瘅”,劳苦。(13)奥: 通 “燠”,暖。(14)蹙 (cu) : 急迫。(15)萧: 即艾蒿,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可入药。菽:豆。(16)诒: 通“贻”,留下。伊: 此。戚: 忧。(17)兴: 起,指起身。出宿: 指出外过夜。(18)反覆: 指任意加罪。郑《笺》:“反覆,谓不以正罪见罪。”(19)君子: 指朝中的权臣,即上文的 “共人”。(20)恒: 常。安处:与下文“安息” 义同,这里有养尊处优,苟自安逸之意。(21)靖:谋。共: 同 “恭”。位: 职位。(22)正直: 毛《传》: “正直为正,能正人之曲曰直。” (23)式: 用。穀: 善。以: 同 “与”,给予。(24)介: 与 “景” 义同,大。
本篇是一位久役远方官吏的牢骚怨愤之作。诗人被差遣至西部远荒之地,经年未见召还。岁暮时际,归期无望,乡关之思刻骨煎心,使之不堪其苦;沉重繁杂的公务缠身,无片刻休暇,使之不堪其劳。身既困于官事,心为形役,又痛感于仕途多风险,吉凶难卜,忧谗畏讥,心寒胆战。诗人在诗中自述久役思归的苦楚,同时也极真实生动地写出其内心忧愤不平的情怀和复杂的心理。由此可以看出当时政治黑暗与官场情势的险恶。前人多认为它是一篇“乱世”之作,是有道理的。
此诗的四、五两章,历来多有争议,说者纷错,歧义迭出。如何理解这两章章旨,是关系到评析全篇诗义的重要问题。
《小明》头两句是“明明上天,照临下土”。它与《大雅·大明》篇头两句“明明在下,赫赫在上”,从字面上看,都是说上天昭明,广照下土,似乎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一联系到下文,其义显然有别。《大明》篇是颂扬周文王、武王之诗,头两句言上天昭明带有象征意味,郑《笺》云: “文王武王施明德于下,其徵应炤皙于天。”而《小明》篇起笔便有微辞,为何这“照临下土”的“明明上天”独独未及“我”所在的“艽野”?莫非天道亦有所不公?郑玄认为此言带有“刺”意,良有见他。开篇这两句出语虚含,似美实刺,领起下文一片忧忿之辞。这种皮里阳秋,反言若正的笔法,是本篇值得留心玩味的特点。看明诗人所用的这种笔法,本篇末两章的意思就比较容易理解了。
四、五章是意思相同的两重章。这里“嗟尔君子”句的“君子”,一般认为与前三章“念彼共人”句的“共人”,俱指诗人的“同僚”。诗人要这班“君子” “靖共尔位”,则其人当是居朝为官者而非“处者”,无庸置疑。谢枋得说此“共人”、“君子”是“与诗人志同道合者”,严灿解末两章旨在 “以己之所自处告其同志。” (《诗缉》)近人遂沿其说谓本篇有“思友”、“戒友”之意,这些说法皆似是而实非。今观前三章,言 “涕零如雨”,言“眷眷怀顾”、言“兴言出宿”,反复申诉自己的忧虑悲苦; 接下又言 “岂不怀归,畏此罪罟”、“畏此谴怒”、“畏此反复”,既说思归心切,复又视归途为畏途,置叹不已,凡此种种忧戚恐惧,俱由 “念彼共人”引发,可曾有这种 “思友”之情理?且三章自表心迹,戚戚怨嗟,一付不堪之穷愁形于言表,更有“自诒伊戚”之悔恨,显见诗人本无克尽职守之诚,其于职事不敢怠慢,实乃畏 “罪罟”、“谴怒”而已。若视末两章为 “正言”规劝其 “同志”要 “靖共尔位”,岂不陡然间变换出一付道貌岸然的假面目,口出违心之言,自欺欺人? 因此,把这两章看作诗人“劝友”、“诫友”之类的正经话,与前三章文理扞挌难通,亦殊乖文情。如果调换个角度,把它看作反话讥辞,前后诗意即可融通,诗人用心亦昭然若揭。范家相云: “此 (指《小明》) 与《北山》大旨略同,《北山》直而 《小明》婉。” (《诗瀋》) 姚际恒云: “此诗自宜以行役为主,劳逸不均,与《北山》同意。” (《诗经通论》) 确为揭诗人之心的高见。《北山》是一首揭露统治阶级内部劳逸不均的诗作,此诗中 “经营四方”、“尽瘁国事”、“惨惨畏咎”者即作者本人,他与 《小明》中 “我征徂西”、“惮我不暇”、“畏此罪罟”的 “我”境遇相同; 《北山》诗所抨击 “燕燕居息”、“出入风议”的朝中官僚,与 《小明》中的 “共人”、“君子”都是指同一类当权的小人。范家相谓 《小明》 “以在朝燕息之小人称之曰 ‘共人’ ,”甚确。只不过《北山》直言不讳,词情激愤;《小明》 “其词甚隐” (王先谦语) ,婉而多讽。在诗人看来,正是这帮在朝燕息的小人当道,坏乱朝纲,致使人心惶惶。明白了这层“深隐”、“微至”之笔意,再看末尾两章,好象句句是正言,劝告朝中 “君子”要 “靖共尔位,无恒安息,正直是与”,其实笔笔含讽带刺,旨在斥责群小当权,“燕燕居息”,荒误国政,不与正直。结尾曰: “神之听之,式穀以女”云云,更以神明有鉴,奖善惩恶以示警告。通章反话正说,词面上堂堂正正,骨子里满是嫉愤怨恨,说话得极庄重正经处,“愈显得世道之乖,人情之妄” (借用林纾评韩愈《进学解》语) 。所谓曲达其意,婉而成章。这付笔调与首章头两句并无二致,“其旨微而婉矣。” (《诗瀋》 ) 。朱熹云: “此章又戒其僚友”(《诗集传》) ,吴闿生云: “末章所谓 ‘无恒安处’,亦自慰勉之词,”(《诗义会通》) 殆不明诗人用心,反被其狡狯之笔所蒙骗了。
本篇抒写思乡之情感人,表现手法极有特色。大凡久役征夫,远游客子羁旅之愁和思归之悲,莫过于有感离家时间之漫长和去乡路途之遥远。
本篇突出远役异乡之人最敏感的时变易,以富于变化的笔触抒发心中的情感。一章“二月初吉,载离寒暑”两句,是写辞家远役,历时长达一年之久。接下两句“心之忧矣,其毒大苦”之思乡悲情,由此而生。次章以“日月方除” 接“岁聿云莫”,亦是“载离寒暑”之意,其间穿插“曷云其还”一句,似问似叹以表岁暮之际,最是离人盼归时。诗意自然比前章深入一层。三章写法又有变化,此章“日月方奥” 接“岁聿云莫”,写二章略同,表示经年未返。而在“曷云其还”句下带上一笔“政事愈蹙”,便把前章的“我事孔庶”、“惮我不暇”这层意思概括进去,既写出岁暮盼归之急切,又写出流露出归期无望的苦衷,情意益见深化。此章,之中的“日月方奥”句是追溯昔时征途上所见的情景。时值东风解冻,阳气初上,草木欲萌。下文的“采萧获菽”,则是写眼下深秋的景象。萧菽已收,黍稷登场,木叶摇落。这两句遥相接应,“以验星移物变”,使人产生触物惊心,感时生哀之悲绪,物侯的变化暗示时令的更替,春去秋来,亦与首章“载离寒暑”相关合,却比仅从时间长久一面来写乡关思更富有感染力。陈奂评本诗章法云: “三章上六句皆错综以变其体,其实一线穿成。” (《诗毛氏传疏》)所谓“一线”即以“载离寒暑”句所标识的时间为结构线索,诗人以此安排错综变化的章法,展开多层次的描写,将痛苦的思乡之情抒发得极为深刻感人。其次,此诗还巧妙地通过时令来表现空间距离的遥远。首章的“我征徂西,至于艽野”两句,是概言诗人所至之处的荒僻辽远。诗中直接写空间距离之长远仅此两句。此下“二月初吉”句,是说辞家西行的出发时间,(此言“二月”,是周历二月,即夏历十二月)。次章言“日月方除”,三章言“日月方奥”与首章的“二月初吉”相与应承。这两句是追忆征途中印象最深刻的两事: 一是旧岁刚辞,新年来到; 二是节气的变化,春回大地,由寒转暖。这三句于义前后蝉联,“皆本行时次第言之”。(黄焯《毛诗郑笺平议》) 诗人自 “二月初吉”始行,及至“日月方除”、“日月方奥”犹未抵达役所,足见旅行之费时,借此暗表去乡之遥远,虽未言愁,而愁已隐见于言外。又首章有“我征徂西”句,二、三章起句以“昔我往矣”为叠唱应和,即寓“行行重行行,道路阻且长”之意于叹唱之中,声情凄惋,运思尤见精妙。然此诗之感人,并非仅仅由于诗人文笔之工巧、技法之高明,更在于诗人融自己的真情实感于篇中,倘无亲身经历远役之艰辛和体验过宦海生涯的苦楚,很难写出如此真挚动人的诗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