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氓

2019-05-15 可可诗词网-诗经鉴赏 https://www.kekeshici.com

        


        氓之蚩蚩,①  汉子笑嘻嘻,
        抱布贸丝。②  抱布来换丝。
        匪来贸丝,   不是来换丝,
        来即我谋。③  来就我筹谋。
        送子涉淇,④  送你渡淇水,
        至于顿丘。⑤  一直到顿丘。
        匪我愆期。⑥  不是我失约,
        子无良媒。   你没好媒人。
        将子无怒,⑦  请你别生气,
        秋以为期。   秋来以为期。
        
        乘彼垝垣,⑧  登上那破墙,
        以望复关。⑨  去盼望复关。
        不见复关,   望不见复关,
        泣涕涟涟。   涕泪滚涟涟。
        既见复关,   已见着复关,
        载笑载言。   便有笑有言。
        尔卜尔筮,⑩  你卜你占课,
        体无咎言。(11) 幸无凶咎言。
        以尔车来,   以你车子来,
        以我贿迁。(12) 以我嫁奁迁。
        
        桑之未落,   桑树未枯落,
        其叶沃若。(13) 叶子柔沃沃。
        于嗟鸠兮,(14) 唉唉斑鸠啊,
        无食桑葚。   不要吃桑葚。
        于嗟女兮,   唉唉女人啊,
        无与士耽!(15) 莫和男人混。
        士之耽兮,   男人们寻欢,
        犹可说也;(16) 说甩马上甩。
        女之耽兮,   女人沾上了,
        不可说也。   摆也摆不开。
        
        桑之落矣,   桑叶离了枝,
        其黄而陨。(17) 枯黄地上落。
        自我徂尔,(18) 从我嫁了你,
        三岁食贫。(19) 多年吃苦过。
        淇水汤汤,(20) 淇水汪洋洋,
        渐车帷裳。(21) 溅到车帷裳。
        女也不爽,(22) 女子呀没错,
        士贰其行。(23) 男子耍花样。
        士也罔极,(24) 男子呀没准,
        二三其德。   二意又三心。
        
        三岁为妇,   多年做媳妇,
        靡室劳矣;(25) 不辞家务劳。
        夙兴夜寐,   早起又晚睡,
        靡有朝矣。   并不止一朝。
        言既遂矣,(26) 我刚称心呀,
        至于暴矣。   你倒凶暴呀。
        兄弟不知,   兄弟不知情,
        咥其笑矣。(27) 张口大笑呀。
        静言思之,   前思又后想,
        躬自悼矣。   自己伤悼呀。
        
        及耳偕老,   愿和你偕老,
        老使我怨。   到老使我怨。
        淇则有岸,   淇水尚有岸,
        隰则有泮。(28) 漯河尚有边。
        总角之宴,(29) 结发的欢乐,
        言笑晏晏。(30) 说笑意绵绵。
        信誓旦旦,(31) 誓约明明在,
        不思其反。   不想他欺骗。
        反是不思,   骗了不想它,
        亦己焉哉!   也就算了罢!


        

(据陈子展译文有改动)


        
        【注】 ①氓(mang):民。蚩蚩:笑嬉嬉的。②贸: 交易。③即: 就。④淇: 水名。⑤顿丘: 地名。⑥愆 (qian)期: 过期。⑦ 将 (qiang) : 请。⑧垝垣 (gui yuan) : 断墙。⑨复:返。一说“复关” 为地名。⑩卜: 用龟甲卜卦。筮 (shi) : 用蓍草占卦。(11)体:卦体,即卜筮的结果。咎言: 凶辞。(12)贿:财物,指妆奁。(13)沃若:润泽貌。(14)于 (xu) 嗟: 感叹词。(15)耽 (dan) : 贪乐太甚。一说借作“酖” (zhen) ,迷醉。(16)说: 脱。(17)陨 (yun) : 落下。(18)徂 (cu): 往。(19)食贫:受穷。(20)汤 (shang) 汤: 水势很大。(21)渐: 浸湿。帷裳:车上布慢。(22)爽: 过失。(23)贰: 不专一。一说即“忒”(te) ,与爽同意。(24)罔极: 无常。(25)靡: 无。(26)遂: 满足。(27)咥(xi) : 笑貌。(28)隰: 当作“湿”,水名,即今漯河。泮(pan):畔。(29)总角: 束发,指未成年男女。宴: 乐。(30)晏晏: 温和。(31)旦旦: 明。
        
        郑卫之声被道学家目为淫诗,又强分差等,说“卫人犹多讥刺惩创之意”。如《氓》,就被说成是: “此淫妇为人所弃,而自叙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夫既与之谋而不遂往,又责所无以难其事,再为之约以坚其志,此其计亦狡矣。以御蚩蚩之氓,宜其有余,而不免于见弃。” (朱熹《诗集传》)这里“戒淫”之说的荒谬已不值哂,但撇开这一点,它又确实道出了这出婚恋悲剧的主要特点。此即: 这桩婚姻原系半自由的结合——虽有媒聘实出自愿; 而婚姻的毁弃,既不因家长意志 (如《焦仲卿妻》) ,又不因第三者涉足 (如《白头吟》) ,而在于男子本身的负心忘本,始乱终弃。抓住这一特点,是解会《氓》诗的关键。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可见双方早就认识,否则“贸丝”不会端端找上门来。“非来贸丝,来即我谋”,原来抱布贸丝是掩人耳目,或即私行聘礼也未可知。不遣媒氏而自来,不与父母谋而谋于“我”,即是私订终身。(时髦的说法是自由恋爱。)那男子来议婚时,给人印象不坏,不但主动迫切,而且笑容可掬。不过,这笑容很快就收起来,变作“怒”容(见之“将子无怒”句) ——在对方不同意草率成事的时候。其实,无论出于自然本能和社会地位的差异,都使得女性在婚恋问题上较男子更“策略”,但不一定是故狡其计。要求明媒正娶,是为使将来的婚姻更有保障。在“子无良媒”的情况下,讲一讲先决条件,决非有意“愆期”。为了不致使对方误会和过于失望,“我”竟背着家人 (诗未显言,可以意会) “送子涉淇”,不辞路远,直到顿丘。并温存劝慰,“将子无怒,秋以为期”。纵有铁石心肠,想必也会涣然冰释了。
        在议婚过程中,“我”的举止虽有分寸,态度虽然克制,但内心远不平静。“氓”带走了少女的心: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而当“氓”再一次出现面前,“我”不禁喜形于色了: “既见复关,载笑载言。” “氓” 已遵嘱遣媒,不言而喻矣。古代婚姻非但依托媒氏,还真得看看命运。一番占卜吉凶之后,幸而命不相剋。于是“以尔车来,以我贿迁。”妆奁过去,意味人也过门了。较之前章称呼“氓”为“子”的客气,如今是径呼作“尔”,口气上更亲暱了。
        由此可以看到,在《诗经》时代,旧式婚姻嫁娶的手续,即从媒妁之言、占卜算命到嫁妆聘礼,大体已具。以上均属女子的回想,回想如梦似幻消逝了的美好的往日。男女不平等的时代,造就着不幸的女子,薄倖的男人。诗中“我”触及后来婚变,就特别痛心,用了一种过来人的口吻作出了沉痛的自省,又象是告诚普天下怀春的少女: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传说斑鸠多吃桑葚则醉,后果不堪,故桑葚虽甜,亦不可食之过量。这是运用在诗中间的起兴(兼有比义),与通常以兴法起结比,较为罕见。“说”即 “脱”,可有两解。一是开脱,即 “男多借口,女难饰非,恶名之被,苛恕不齐”; 二是摆脱,即明人戏曲所谓 “男子痴,一时迷; 女子痴,没药医。” (参钱钟书 《管锥编》 ) 这种将天下男女一网打尽的说法显然有些过情,然作为诗句,有时非过情不可,以诗缘情之故也。
        诗中叙及婚变的具体事实,赋兼兴比。“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婚后最初的日子过得还融洽。“桑之落矣,其黄而陨”,时过境迁,色衰爱减 (从兴义会出) 。当初是共患难的贫贱夫妻,“自我徂尔,三岁食贫”、“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然而当日子渐渐好起来时 (“言既遂矣”) ,“氓”却变心变脸,“至于暴矣”。陈启 源云:“意氓本窭人 (穷汉) ,乃此妇车贿之迁,及夙兴夜寐之勤劳,三岁之后,渐至丰裕。及老而弃之,故怨之深矣。” (据《诗经直解》引)盖民间固有此负心忘本的汉子,使人联想到武则天朝某公主所谓 “田家佬多收三五斗便思易妻”,知陈说不诬。诗中 “我”在回想被弃还家时,特别提到 “淇水汤汤”,与前文“送子涉淇”一节相照应,当初是 “我”送他,两人一同涉淇,多少柔情蜜期; 而今他弃 “我”,独自一人涉淇,又多少凄凉绝望。特别是想到自己并无过失 (“女也不爽”) ,错在认错了人,“士贰其行”、“二三其德”。如今她满腹苦水往哪倒呢?“渐车帷裳”的仅是汤汤的淇水么?悔恨的泪水当更多呀!
        及此被弃还家,又遭遇到何等的委屈。其中最难堪的是兄弟的不理解,不谅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看似不近情,实则有其社会的个人的原因。因为这一婚事当初是瞒着家人先自谈定的,“盖以私许始,以被弃终,初不自重,卒被人轻,旁观其事,诚足齿冷,与焦仲卿妻之遭遇姑恶,反躬无咎者不同。” (《管锥编》 ) 所以兄弟咥笑也有他的由头,“静言思之,躬自悼矣”,又不仅是顾影自怜,分明还有冷静反思之意。另有一种理解,认为“咥其笑矣”的主语不单是兄弟,实包含着女主人公当着兄弟面的强颜欢笑;就象唐传奇《莺莺传》中被弃的莺莺的处境,她自道是,“喧哗之下,或勉为笑语; 闲宵自处,无不泪零” 。而“闲宵自处,无不泪零” 正是“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的转语。
        反躬自省,遂及其初。此时复提当初情事,几恼不可遏。回想抱布贸丝来即我谋的当时,“氓”不知有多少甜言蜜语,其中必有“白头偕老”的话头。故诗云“及尔偕老,老使我怨”,盖 “氓” 已食言自肥,致此婚变。“淇则有岸,隰则有泮”,而 “我” 之怨,无边际矣。这里就与本事相关的本地风光作对比,有信手拈来,比兴无端之妙。提及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言下之意是: 可惜那时 “我”缺乏经验和预见,就轻信了那些旦旦“信誓”。因而此刻终于下决心在感情上与 “氓”一刀两断了。
        在夫权社会的周时,“妇有七去” (《大戴礼·本命》) ,男子有压迫女性的特权。恩格斯一针见血地指出: “历史上出现的最初的阶级对立,是同个体婚制下的夫妻间的对抗的发展同时发生的,而最初的阶级压迫是同男性对女性的奴役同时发生的。” (《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氓》这首诗的典型意义就在于它形象地揭示了阶级社会的这一历史本质,从而具有认识价值。
        这首以民间男女婚变为题材的故事诗,可作一篇诗体小说读。它以顺叙为主而间以穿插倒叙 (如末章) ,行文颇不单调。注意前后映带 (如前有 “氓之蚩蚩”,后就有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前有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后就有 “淇水汤汤,渐车帷裳”) ,妙有波澜 (钱钟书云,“子无良媒”而 “愆期”,“不见复关”而 “泣涕”,皆具无往不复,无垂不缩之致,而读之只觉是人事之应有曲折) 。叙事中杂以抒情,尤为动人。善于剪裁详略,而情事无遗 (详于婚变前后情事,而略于婚变之原委始末) ,此外还成功运用了比兴手法。全诗塑造了两个人物,“我”与“氓”,虽有直接间接的不同,然皆形象鲜明,性格突出。“我”之勤劳善良,柔中有刚;“氓”之反复无常,虚伪薄倖,都给读者以难以磨灭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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