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诗】·雨蕉》
【原文】
东风吹展半廊青,数叶芭蕉未拟听。记得楚江残雨夜,背灯人语醉初醒。
【鉴赏】
此诗作于汤显祖弃官归家之后,属后期作品,风格自然深婉,饶有余意。首二句写东风吹展了半廊芭蕉,青色俨然,但是诗人却“未拟听”,并不打算细聆芭蕉声。语句似平淡,细品之下却有深意。芭蕉是诗歌中的常见关目,和忧愁孤寂常相关联,“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杜牧《雨》)。芭蕉叶卷,如人愁思不解,“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李商隐《代赠》)。然而此诗中的芭蕉却被东风吹“展”了。秦观《减字木兰花》中写道:“黛眉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春风吹不展黛眉,却吹展了芭蕉。既然吹展芭蕉,自然也吹展了愁思,那么为何诗人却“未拟听”呢?
三四句给出了答案:雨里芭蕉声,让诗人想起了当年在楚江残雨之中,在沉醉初醒之时所听到的背灯细语。雨里芭蕉最是愁,“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白居易《夜雨》)、“觉后始知身是梦,更闻寒雨滴芭蕉”(徐凝《宿冽上人房》)、“更闻帘外雨潇潇。滴芭蕉”(顾复《杨柳枝》)、“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李煜《长相思》)。然而诗人听到的雨声并非秋雨,而是春雨。芭蕉初展,正是在春时,何况东风正劲,蕉叶正青。春雨细密柔和,滴在初展的芭蕉之上,和着风声,缠绵飘荡,恰如诗人沉醉初醒时所听到的模糊不清的温柔细语。
往事如梦,春风春雨,夜色朦胧,正宜于追怀,然而诗人却并不愿回首往事。细读第三句,看似从韦应物“楚江微雨里”(《赋得暮雨送李曹》)变化而来,然而结合第四句的“灯”和“语”,其实是从周邦彦《琐窗寒》中“洒空阶、夜阑未休,故人剪烛西窗语。似楚江暝宿,风灯零乱,少年羁旅”词句化出。词中化用诗句是常事,然而诗中化用词句却不多见,在当时笼罩着复古之风的诗坛中更显特别。汤显祖作诗善于化用诗词歌赋,不避今古雅俗,这是他与后七子诗风截然不同的特征之一。楚江、微雨、风灯、人语,皆与《琐窗寒》中的情景一般无二。结合《琐窗寒》原句,才能读懂诗人的言外之意——西窗剪烛、少年羁旅。
“人语”中的人不是寻常之人,而是剪烛西窗的故人,曾和诗人有一段美好恋情,这一身份在“背灯”二字中亦有体现。“背灯隔帐不得语”(白居易《李夫人》)、“背灯独共余香语”(李商隐《正月崇让宅》)。“背灯”夜语,正是情人之间特有的情境。汤显祖踏入仕途之后,为官皆在南方,几经迁谪,路经“楚江”(泛指南方江河)不计其数,正是《琐窗寒》中所言的“楚江暝宿,少年羁旅”。至于羁旅中曾伴其醒醉、共其夜语的故人是妻妾还是歌姬舞女,以后者可能性为大。同是天涯沦落人,羁旅相伴,醉醒之间更觉难忘。汤显祖早年有诗曰:“青楼明烛夜欢残,醉吐春衫倚画阑。赖是美人能爱惜,双双红袖障轻寒。”(《病酒答梅禹金》)似是此诗之注脚。沉醉初醒,夜风拂面,美人以红袖为障,替诗人挡寒。灯烛已残,人语细微,半醉半醒的迷离之间,这种入微的体贴自当刻骨铭心。多年之后,诗人听到春雨滴芭蕉,不自觉重回到了少年羁旅之时迷离的梦境,而年华逝去的悲哀、仕途结束的失意、温柔夜语的不可追寻,足令诗人倍觉伤感,以至于不愿回首,不堪再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