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咏怀二十七首(其十七)庾信)
日晚荒城上,苍凉余落晖。
都护楼兰返,将军疏勒归。
马有风尘气,人多关塞衣。
阵云平不动,秋蓬卷欲飞。
闻道楼船战,今年不解围。
此诗作年及背景历来注家未详。今细考史实,北周与南朝水战失利,莫过于公元567年的沌口(今湖北汉阳西南)大战。时陈朝湘州刺史华皎叛投江陵后梁(萧岿),并遣使潜引周兵来援;陈朝派大军十余万会讨华皎;后梁亦派兵二万接应叛军。九月,陈军与周、梁、华三方联军会战于沌口。结果联军大败:华皎单舸逃走,部将四十余人伏诛;北周水师败退江陵,其陆路元定所率一军孤立无援,逃至巴陵被陈水军围歼,元定和梁将李广均被俘。陈军大将程灵洗乘胜追击至北周沔州,破城活捉其刺史裴宽。这次战争,《陈书》、《周书》及《资治通鉴》均有详载。
诗的开头两句写景点明时地,“荒城”、“落晖”,意象阔大雄浑,情调苍凉悲壮:边塞荒凉的城堡,一片苍莽辽阔的原野,淡烟暮霭,残阳如血。这就为后文叙写战事渲染出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接下四句写北周劲旅远征塞外、凯旋归来的一幕。“都护”:本是西汉设置督护西域诸属国的军事长官,这里借指边塞统帅。“楼兰”、“疏勒”,皆汉代西域国名;西汉昭帝时楼兰数反,傅介子奉命出使其国,刺杀楼兰王而返;东汉明帝时耿恭坚守疏勒城,数败匈奴进攻,城中粮尽,只余数十人仍坚守不降,终为汉军迎归。此处借用典故,喻指北周一批屡立战功,凯旋归来的大将,例如田弘、权景宣、元定等,都曾先后分别讨平宕昌羌王、罗阳蛮及岷州生羌的反叛(均见《周书》本传),陆腾、王亮、司马裔等也曾讨平巴峡信州叛蛮。所有这些征战,无不凯旋而归,恰如傅介子、耿恭制服楼兰、击退匈奴的赫赫功勋。诗人将这些并非同一年发生的战事,通过用典高度浓缩,典型概括,集中于写作此诗这一年来描述,意在突出此次南征的统帅,皆是一向立功边陲,威震敌国的名将。“马有”二句,则描写将士们不辞劳苦,风尘仆仆地从塞外归来,马未卸鞍,人未解甲,身上还带着边关战场上的征战气息。“阵云”二句,则象征着新的战争形势又很紧张严重,将士们刚刚归来,又将扬威远征了。“阵云”句形容云层叠起,平铺天穹,宛如凝固不动的兵阵;(何逊《学古》诗有“阵云横塞起,赤日下城圆”句。)这里象征兵象不息。“秋蓬”,秋天的蓬草,末大于本,遇风则拔地而飞旋,诗歌中常用以比喻飘荡无定。这两句既写边塞荒城的秋景,回应起首二句;又隐喻战争气氛的浓烈,将士又将如飞蓬一样离家远征,含蓄地寄寓了诗人对广大将士的同情和忧虑。
结尾两句突转跌宕,不仅用“闻道”将时空一笔拓展到江南水军战场,而且将双方交战的经过完全省略,但以“楼船战”、“不解围”,则暗示出诗人的忧虑不幸而成为事实:沌口大战周军大败退守江陵,元定一军在巴陵已遭到全部围歼,沔州裴宽正被陈军水师围困……“不解围”三字巧妙而蕴藉,战事尚未结束,而胜负大局已定。这二句与前八句那种凯旋荣归的强大军威,恰好形成了大起大落的鲜明对比,令人想到一向威震异域的常胜将军们,如今却在江南水战中一败涂地,陷入重围绝境之中。“楼船”一词,不仅隐喻南朝高大战舰的水军威势,而且恰如其分地暗示了战争所在的方位在江南:《汉书》载,南越反,汉武帝拜仆为楼船将军征讨。用典可谓含蓄而又贴切。
这首诗结构十分别致。本来,北周将军们征服异域全胜而归的场面,是在沌口大战前几年陆续发生的,而诗人却把这些时空分散的事件集中于一时;从出征南朝到“楼船”“不解围”,也有一个较大的时间过程和空间距离,但诗人却用“闻道”一转,巧妙地缩短了时空距离,从而将凯旋归来——远征南朝——陷入重围这时空迥异的三部曲,一脉贯穿起来,此所谓“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陆机《文赋》)者也。唐代杜甫的《赴奉先咏怀》及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亦曾得此“三昧”,足见此法之妙用所在。又前八句如不明背景,初读看似散漫,似不可解;及明背景,再结合后两句,方知前八句皆为后二句烘托陪衬的,不仅形成对比强烈,而且甚觉其包前孕后,结构完整紧密。
其次是多用典故和比喻,诗意十分隐微含蓄。“楼兰”、“疏勒”、“楼船”皆用典,“阵云”、“秋蓬”皆隐喻。值得玩味的是诗人为何不愿直说明言的微妙心态:被迫身仕北朝,心却常系故国江关;而梁、陈易代废立,又使诗人无国可投。萧詧、萧岿虽系梁朝后裔,但又是西魏——北周扶持的傀儡;当年诗人矢忠辅佐的梁元帝,不就是被其侄萧詧勾引西魏来灭亡的吗?江陵浩劫,十万臣民被掳异国作奴婢,当时诗人的父母妻子亦在其中……昔日国破家亡的惨象,至今依然历历在目,痛定思痛。这就决定了他对北朝及后梁均不无反感。对陈霸先篡梁,诗人固无好感,但此时陈朝已是第三代皇帝,且与北周已通使修好。华皎之叛,属南朝内政,北周不应出兵。当时北周崔猷就曾反对:“今陈氏保境息民,共敦邻好,岂可利其土地,纳其叛臣,违盟约之信,兴无名之师乎!”(《资治通鉴》卷一七○)这正可代表诗人的心声。但宇文护一意孤行而不采纳,结果给南北人民都带来灾难。庾信既同情北朝将士的无谓牺牲,又反对劳师远征的侵略,但因身仕北朝,又不便露骨讽刺,这种种复杂难言的衷曲,便是他用典使喻,诗意隐微的底奥。
再次,此诗意境雄浑阔大,风格苍凉沉郁。尤其每联平仄多合律句,唯尚有失粘而已;除首尾联外,余皆对仗精工,实开唐代五言排律之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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