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①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②
被明月兮佩宝璐。③世溷浊而莫余知兮,
吾方高驰而不顾。④驾青虬兮骖白螭,
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⑤登昆仑兮食玉英,
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⑥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⑦
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⑧
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⑨
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⑩
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11)
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12)
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13)
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14)
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15)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16)
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17)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18)
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19)
接舆髡首兮,桑扈赢行。(20)
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21)
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22)
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23)
吾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24)
乱曰:鸾鸟凤皇,日以远兮。(25)燕雀乌鹊,巢堂坛兮。(26)
露申辛夷,死林薄兮。(27)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28)
阴阳易位,时不当兮。(29)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30)
【注释】 ①奇服:奇伟之服饰,以喻高洁之行,指下文长铗、高 冠、明月珠、宝璐等。不衰:没有衰退;衰,懈也。②长铗:长剑;铗,本义为剑把,这里指代全剑。陆离:长貌。冠:作动词用;戴:即戴帽子;切云:帽子的名称,“切云冠”的省称,切云犹摩云、摩天,极言帽高。崔嵬(wei韦):高耸的样子。③被(pi披):同“披”;明月:明月珠,夜光珠;璐(lu路):美王名。④溷浊:污浊;溷(hun混),污秽。 ⑤青虬(qiu求):有角的青龙;白螭(chi痴):无角的白龙;骖(can):古代中间夹辕两马叫“服”,服马外侧两马叫“骖”,这里是“以……为骖”的意思,作动词用。重华:相传为古帝舜名。瑶之圃,相传昆仑山上有瑶圃,即美玉的园圃。⑥玉英:玉华,美玉的花朵。⑦南夷:谓楚国也;此指楚国的统治集团,用以斥责其愚昧无知,含轻蔑之义。⑧乘:登也。鄂渚:地名,湖北省武昌地区江中的一个水洲。欸(ai埃):叹息声。绪风:残余的风,指冬春之交的西北风;绪,余也。⑨步:解驾使散行,也即缓行。山皋(gao高):水边的山冈;皋,滨水高地。邸:通“抵”,止也。方林:地名。⑩舲船:有窗的船,或小船;舲,亦写作“”。上沅:沿着沅江溯流而上。齐:齐力并举。吴榜:船桨;吴,通“”:船的别名。击汰:击水,就是划船;汰,水波。(11)容与:舒缓不进貌。淹:淹留,停留。回水:回旋之水。凝滞:停滞不进。(12)枉渚:地名,在辰阳东。辰阳:地名,旧治在辰水之阳,故名辰阳。(13)其:如此,这般。端直:正直。何伤:何妨,伤害不了什么。(14)溆(xu叙)浦:地名,在湖南省溆水之滨,多水;溆:水边。迷,迷惑。所如,所往。(15)杳(yao咬):幽深。冥冥:昏暗。狖(you又):猿类。(16)幽晦:幽深昏暗。(17)霰(xian线):雪珠。垠,边际。承字,连接屋宇,连接天字;宇,屋宇,一说天宇。(18)幽:幽寂。孤独地居住。(19)终穷:终生困窘。(20)接舆髡首:接舆,春秋时楚国隐士,因不满于黑暗的社会现实,披发佯狂,后乃自髡。按,古时剃发是一种刑罚,接舆髡首是佯狂玩世的表现。桑扈赢行:桑扈,古代隐士,《孔子家语》说他不衣冠而处;赢,古通“裸”;裸行,裸体行动,指不正式穿戴衣帽,也是一种玩世不恭的表现。(21)以:用,任用。(22)伍子:伍员,字子胥,任吴相,谏夫差令伐越,不听被杀。比干:商纣王时大臣,因忠言进谏,被剖心而死。菹醢(zu hai租海):剁成肉酱。(23)与:举,历数。前世:前代的人。(24)董道:坚守正道;董:正也。 重昏:重复暗昧,终不复见光明。(25)鸾鸟凤皇:传说中的神鸟,喻贤臣。 (26)燕雀乌鹊:凡鸟,喻群小。巢,筑巢栖息。堂坛:喻朝廷。堂,殿堂;坛,祭坛。(27)露申、辛夷:香木名。林薄:丛木曰林,草木交错曰薄,合指草木交错的丛林。(28)腥臊:臭恶之气味,这里指有腥味臊味的东西。并御:一同被信任重用;御:进用。薄:附也,近也。上言污贱并进,而芳洁却不见容。(29)阴阳易位:阴是黑暗,比喻奸佞小人,阳是光明,比喻贤臣;黑暗和光明换了位置,自然界的现象极端混乱而不正常,用来比喻楚国的朝政黑暗。时不当:生不逢时。(30)怀信:怀抱忠信。侘傺:失意。忽:飘忽,恍惚。行:远行,刘永济分析是死的隐语。
【译文】 我从小就对奇装异服特别喜好,到如今年岁已老,兴趣却毫不减少。腰挎长长的陆离宝剑,头戴高高的切云冠帽。佩带着明亮的明月珠和珍贵的美玉。这个混浊污秽的世界,没人能理解我的清高,我也要远远地离开这个世界的喧闹。让有角的青龙驾辕,配上无角的白龙拉套。我将和大舜同游美玉的园囿。登上崔嵬的昆仑,品尝玉花的佳肴。我要与天地比寿,我将如日月星辰一样将万物照耀。可叹楚国这些不开化的人,对此却全不知道。哦!我就要渡过湘江,告别故土惘惘——就在明日的清晓。登上鄂渚的山岗,蓦然回首,慨然惆怅:唉!那冬末的残风萧瑟作响。放松我的马儿,让它漫步山岗;停息我的车儿,让它在芳林待航。乘坐美丽的小船,沿着沅江溯流而上。船夫们齐力举起双桨,船儿啊!徘徊不进,在回旋的涡流里徜徉。清晨时我从枉渚出发,傍晚时落宿于辰阳。只要我的心端正坦荡,再偏远些又有何妨?抵达溆浦,我徘徊在旋转的山岗。迷惘——不知应走向何方。幽深的森林,昏暗无光。这里是猿猱出没之地,高峻奇险的山峰,将太阳的光彩遮蔽。山下阴森森的,时时笼罩着烟雨。细微的小雪珠纷飞而下,无际无垠。浓云密布,一直上达天宇。唉!我的一生正如眼前的景色,笼罩在阴霾里而缺少欢乐。然而我不能改变我的初衷,所以命运注定,愁苦将伴随我的一生。想那前代的隐士接舆曾自己剃发,那贤明的隐士桑扈也曾裸体而行。忠诚者不一定能得到重用,贤达者不一定能得到敬重。你看那忠心耿耿的伍子胥,还不是遭受祸殃;那贤达忠诚的王子比干,最后竟被剁成肉酱。今天与历史一模一样,我又何必怨恨当今的君王。尾声:那神鸟鸾与凤凰,一天天地飞远。那小麻雀黑乌鸦,却占据了殿宇祭坛。香美的露申、辛夷,死在草木交错的丛林。腥臊恶臭的气味,迷漫在神圣的殿堂。芳香美好的花草,却没有立足的地方。阴与阳,明与暗都换了位置,我生不逢时,而被流放。我心中满怀着忠诚,却郁闷失意,难以实现理想。哦哦!我要走了,走了,走向远方。
(王 洪译)
【集评】 宋·洪兴祖引述前人:“此章(《涉江》)言佩服殊异, 抗志高远,国无人知之者,徘徊江之上,叹小人在位,而君子遇害也。”(《楚辞补注·九章第四)》
宋·朱熹:“此篇(《涉江》)多以余、吾并称,详其文意,余平而吾倨也。”(《楚辞集注·九章第四》)
明·汪瑷:“此篇(《涉江》)言己行义高洁,哀浊世而莫我知也。欲将渡湘沅,入林之密,入山之深,宁甘愁苦以终穷,而终不能变心而从俗。……观此则屈子亦未尝縻恋于朝,忿怼不容也。其所以惓惓不忘乎怀襄者,盖伤其信谗放己,使小人之日得,睹国家之将亡,故不能无责数君相、自明己志之词。此又天理人伦之至,而忠臣义士之不容自己焉者也,非过也。”(《楚辞集解·涉江》)
清·王夫之:“此(《涉江》)述被迁在道之事。”(《楚辞通释·涉江》)
清·蒋骥:“《涉江》、《哀郢》,皆顷襄时放于江南所作。然《哀郢》发郢而至陵阳,皆自西徂东;《涉江》从鄂渚入溆浦,乃自东北往西南,当在既放陵阳之后。旧解合之误矣。其命意浩然一往,与《哀郢》之呜咽徘徊,欲行又止,亦绝不相侔。盖彼迫于严谴而有去国之悲,此激于愤怀而有绝人之志,所由来者异也。”(《山带阁注楚辞·九章·涉江》)
今·姜亮夫:“涉江就是渡江。从全篇看是篇记行记实的文章,从陵阳渡江之后,所到之地都有记载。是写他再放江南之后的作品,就是《史记》所谓‘令尹子兰’在襄王前谗害他所致。此时襄王与屈原并无真正的君臣关系与感情。虽然仍为宗族,但是他只是同姓中的一位而已。”(《楚辞今绎讲录·九章新论》)
今·刘永济:“此篇(《涉江》)乱辞与《怀沙》篇中‘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等句一意。《怀沙》为临死前之言,至为沉痛而坦直;此篇末句‘将行’之言,亦即将死的隐语。所以知之者,因屈原放逐江南,已为去国远行,更将何往,而曰‘将行’,若以为归隐山林与游说异国,则皆为屈原平素所反对,《离骚》篇中,说得很明白,必无自食其言之理。即以为如《离骚》末段及《九辩》乱辞的意思,亦不相同。因此时之屈原,已不能寄托心神于空想神游之中,而必须面对现实也。故又不可与《离骚》‘历吉日乎吾将行’相提并论。然则此文之‘将行’非将死的隐语,不易解释。……屈原宁死不屈之志,固早决于赋《骚》之时,而卒乃实现于南迁之后,亦可谓能践其言者。合观前后各篇,骚人内心的隐痛,固不难得之于言外也。”(《屈赋音注详解·九章·涉江》)
今·马茂元:“本篇(《涉江》)是屈原晚年的作品。首句‘年既老’可证。篇中叙写渡江而南,浮沅水西上,独处深山的情景,故以‘涉江’名篇。”(《楚辞选·九章·涉江》)
【总案】 《涉江》是屈原晚年时的作品,据蒋骥所考,作于《哀郢》之后。“《哀郢》发郢而至陵阳,皆自西徂东;《涉江》从鄂渚入溆浦,乃自东北往西南,当在既放陵阳之后。”前者“迫于严谴而有去国之悲”,后者则“激于愤怀而有绝人之志”。篇中抒写渡江西南、浮沅西上和到达迁所以后的心情。国事日非而身遭危难,悲愤填膺而幽独无乐。作者大胆抨击黑暗,表现了高洁的人格和毫不妥协的精神。作品描写溆浦景物,使人如临其境:“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此段写景,悄怆幽邃,凄神寒骨,既表现了诗人幽独无乐的思想感情,又强有力地反衬出屈原的坚强性格:“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乱辞用连比象征的方法,通过一系列比较和对照,揭露楚国朝廷真伪不辨,忠奸不分,用舍颠倒,赏罚错乱,政治腐败不堪。诗人以天象为喻,认为自己生不逢时,他怀抱忠信,却总是怅惘失意,一切希望都落空了,结末发出了“忽乎吾将行矣”的呼告。这“将行”之言,刘永济以为是“将死的隐语”。他说:“所以知之者,因屈原放逐江南,已为去国远行,更将何往,而曰‘将行’?若以为归隐山林与游说异国,则皆为屈原平素所反对。”(《屈赋音注详解》)诗人指斥楚国政事之混乱,抒写自己内心的隐痛,末了归结到宁死不变之志,与腥臊之气、污浊之物、奸佞之人势不两立。
(吕晴飞)